第四十四章 来袭

  傍晚,建康,私第,黄姈正在看消息汇总,李笠出征在外,她在建康家中留守,时刻关注城中动静。
  赵孟娘已经返回鄱阳,暂时管着家中产业,黄姈没有回去,执意留下来,要助李笠一臂之力。
  现在看着各种消息,她眉头紧锁。
  自侯景北遁,建康开始重建,但多有豪商囤积居奇,以至物价上涨,许多百姓生活愈发困苦。
  而且官府开始清查附逆者,于是,贪官污吏趁机大肆盘剥百姓。
  把附逆罪名一套,当事人想要免罪,那就得花钱贿赂吏员,本来在战乱中倒了大霉的百姓,现在又要被官府盘剥,生活艰辛。
  又因为侯景撤退前,大肆发放钱财收买人心,于是官府下令所有人不得私藏“贼赃”,一经发现,全家坐牢。
  于是乎,又有泼皮无赖以此为由敲诈勒索,被敲诈的人家若不花钱消灾,就会被这些无赖告到官府,说私藏贼赃。
  这些无赖之所以如此猖狂,无非是后面有靠山,百姓敢怒不敢言。
  不仅如此,许多人在兵乱中家徒四壁,身无分文,朝廷赈济不利,还要征发劳役,结果青壮服劳役,未有一文收入,以至于家中老幼食不果腹,只能举债度日。
  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很多人以高利息放贷,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明知借了就还不起,却只能饮鸩止渴。
  也有人到质库典卖财物,甚至包括子女。
  还有,建康经此大劫,府库损失极大,为了重建建康,为了犒赏勤王将士,官府只能加派赋税,征收更多的物资。
  一切的一切,都在让寻常百姓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过,李笠安排在城中的耳目,打听到的各种消息汇总起来,黄姈看过之后,只觉得民意在渐渐沸腾。
  然而,侯景依旧实力尚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李笠对黄姈说过,侯景撤离建康时,必然留下无数“种子”,一旦时机合适,就会发芽。
  届时,外有叛军再临,内有民变四起,建康又要迎来一番劫难。
  所以,李笠不想让黄姈留在建康,但黄姈却依旧执意留下来,因为她要为李笠分忧,不想让李笠一人承担太多。
  她认为夫妇就该有难同当,而不是李笠在外玩命,自己不闻不问,在鄱阳安安稳稳过小日子。
  代价就是,身处渐渐沸腾的建康城中,稍有不慎,就成了让李笠牵挂的负担。
  不过,黄姈认为时局应该不会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朝廷已经收复寿阳、钟离,这还多亏了李笠的“快速攻城法”,如今只要守住京口,提防侯景再次渡江,那么朝廷就能稳稳的关门打狗。
  都做到这一步了,想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黄姈将写着消息汇总的纸卷小心收好,倚靠着凭几,想着李笠的前途。
  李笠冒着巨大危险,解了台城之围,但是所得犒赏却很微薄,黄姈明白这是皇太子的“用人之道”,所以很为李笠不值。
  因为她认为,即便皇太子已是天子,李笠能被天子任用,虽然是好事,然而,李笠能得天子多少重用,还不得而知。
  朝廷不待见武人,更不会待见一个擅长“工”的寒人出身小官,李笠如今虽说是材官将军,却是只负责攻城的将军,更是“低将军一等”。
  如同一件趁手的工具,需要的时候拿来用,用完了,放到箱子里,不见天日。
  黄姈嫁给李笠后,开始关心起时事,又听张铤说起官场上的一些事情,知道了许多内幕消息。
  譬如,开国勋臣之中,后代从文的,如今还算过得可以,至于那些没有从文、依旧从武的,子孙渐渐被排挤出中枢,默默无闻。
  甚至,当梁国建立后,这些勋臣也开始淡化自己武人的身份,不愿提及自己的武勋,开始由武入文,言谈举止变得越来越文雅。
  当然,若宗族人丁兴旺,那么族人们可以“分工”,来个文武兼备,一些族人即如同高门士族那样文雅,另一些族人也能维持家族原有的勇武善战。
  最明显的就是河东柳氏。
  河东柳氏寓居荆襄,当雍州刺史萧衍起兵时,河东柳氏子弟出力颇多,所以梁国建立后,河东柳氏便跻身上流士族。
  一部分柳氏子弟入文,另一部分柳氏子弟依旧从武,整个家族亦文亦武,所以在朝中地位颇高。
  同样寓居荆襄的京兆韦氏,开国时,韦睿(叡)是名将,到了子辈、孙辈,也大多为武将,孙子韦粲受潜邸天子信任,却在青塘一役和数百族人阵亡。
  相对而言,京兆韦氏的地位比不上河东柳氏。
  而豪族出身的开国勋臣王茂、曹景宗,因为家族无法适应由武入文,子孙已经“泯然众人”,与河东柳氏、京兆韦氏无法相比。
  又有寓居淮南的河东裴氏、谯郡夏侯氏,同为国朝勋臣,却长期镇守合肥以及寿阳,远离朝廷中枢,说得难听点,不过是守户之犬。
  由此可见,国朝重文轻武,如今侯景叛乱、烽烟四起,才有了武将表现的机会,然而“飞鸟尽、良弓藏”,等天下太平,这些武将就可以靠边站了。
  黄姈觉得李笠无论再努力,即便日后接连立下大功,恐怕最多得个“功狗”的待遇。
  功人、功狗,是汉高祖刘邦评价开国功臣的用语,想着想着,黄姈陷入沉思。
  她在建康的日子里,亲眼见到各种不公,见到寻常百姓的苦苦挣扎,所以认为这个朝廷已经烂透了。
  所以,一个没救的朝廷,不值得李笠为其卖命……
  京口,北顾楼,奉命驻守京口的西昌侯萧渊藻正在远眺北岸。
  如今即将入秋,江面上广陵潮起,船只往来南北颇为危险,想来侯逆不敢轻举妄动。
  最多派细作过江,大队人马是别想了,船队走在江面上,即便没遇到广陵潮,也会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譬如去年十一月,在淮南平叛的邵陵王,得知侯景渡江攻打建康,急忙率军回师,于广陵渡江。
  结果船队在江面上遇到大风,沉了不少船,士兵损失了将近二成。
  若是遇到广陵潮,恐怕能剩下二成已经是走运了。
  萧渊藻看着烟波浩渺的江面,以及隐约可见的江潮,感受着徐徐微风,琢磨着当今时局。
  新君即位,要剿灭侯景,但魏国趁火打劫,寿阳、钟离易主,所以想要对付盘踞广陵的侯景有些棘手。
  从京口渡江攻打广陵是捷径,但京口、广陵江面很宽,风大且风向多变,即便避开广陵潮,纯粹的过江倒是可以,可广陵敌军不会坐视官军兵马从容登岸。
  所以,得走采石、历阳这段江面,这段江面较窄,风浪也小些,兵马登岸后,可走陆路东进,经谯州抵达广陵。
  但在寿阳、钟离为魏军所占的情况下,东进大军的侧翼十分危险,虽然有阴陵大泽作掩护,但就怕魏军以精锐偷袭,横穿大泽,断大军粮道。
  而且侯景实力犹在,又占据了谯州,野战时官军正面要对付侯景,侧翼要提防魏军,稍有不慎,就会全军覆没。
  现在的朝廷,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寒山之役的惨败。
  想到寒山之役,萧渊藻便想到了弟弟萧渊明,萧渊明作为主帅,在寒山之役中兵败被俘,如今身陷囹圄,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正思索间,有驿使送来捷报,萧渊藻看过之后,面露喜色,左右见状,好奇是什么捷报。
  萧渊藻扬了扬捷报:“官军已收复寿阳、钟离,北虏伸到淮南的爪子,已经被打回去了。”
  众人闻言大喜,因为这意味着“关门打狗”之势已成,除非魏军大举南下,否则淮水这座“大门”已经牢牢关上,侯逆及其党羽被关在淮南。
  接下来,朝廷就可以从容“打狗”,不过鉴于侯景实力尚存,急不得。
  “朝廷收复寿阳、钟离,侯逆覆灭指日可待。”萧渊藻让人将捷报收好,看着佐官,“但为防其狗急跳墙,京口绝不容失。”
  “只要守住京口,侯逆兵马就无法渡江,困在淮南,众叛亲离!”
  旁边,几个负责跑腿的小吏听得大官们议论,当中一人觉得奇怪,偷偷问身边人:“为何说守住京口,逆贼就过不得江?江岸那么长,随便哪里都能过江呀?”
  身边人回答:“随便过江,指的是几人、十几人、数十人,千军万马要过江,哪里是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过的?”
  “兵马那么多,你要在哪里摆船让兵马从容登船?到了岸,你如何让兵马尽快上岸?上了岸却没有路,到处都是水泽、泥沼、芦苇荡,兵马又如何行军?”
  “大队人马渡江,和随便几个人过江是不一样的,大江东西那么长的江岸,适合兵马渡江的要津,东边就是这里,广陵、京口,西边就是历阳、采石。”
  好奇的小吏又问:“瓜步呢?江北瓜步,江南石头城,我之前从建康回江北,就是从石头城登船,到江北瓜步靠岸的。”
  “石头城就在建康边上,有守军驻防,有舟师驻泊,你当官军都是傻子,看着逆贼过江都不动的?届时打起水战,是装满兵马的运兵船能打,还是官军的战船能打?”
  一番议论之下,小吏们觉得如今朝廷平叛有望,侯景逆贼不久便要败亡,太平日子,又能继续过下去了。
  不一会,萧渊藻下楼,走到一半,却见西面官道上尘土大作,多有旌旗招展,看样子,是建康那边调来兵马,要加强京口防御。
  但萧渊藻觉得奇怪,因为他最近没听天子提起,要派兵加强京口防御。
  以他目前的兵力,守住京口足以,那么,天子何必画蛇添足?
  萧渊藻看着接近京口的兵马,愈发疑惑:天子分建康的兵来京口,不用提防邵陵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