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回 芳华飘零
雪已经下了两日了……路上绝少有行人……
商辂回京也有几个月了，这半夜三更的，寒风夹杂着湿冷的雪花实在难受，这春天还没到来……轿子往首辅李贤的府上而去，那雪地里留下了两位轿夫深深的脚印。
“大人，路不好走……”
“那能快就快点，首辅大人这么晚叫我去府上一定有急事……”商辂说完竟然跳下轿子，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跑了起来，这李贤是不是病又加重了……要交代什么……
“梆……梆……梆……小心火烛……”打更的声音都显得无精打采。
李府的边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小厮，打着灯笼……
“你家老爷现在如何？”商辂焦急得问道。
“我家老爷歇下了，交代了，让商大人到厢房休息，等明早他醒了，您再去见他。”小厮说道，“我只负责领您到厢房，轿夫府里会安排他们里休息的……”
厢房？并不是李贤住的那进院子的厢房，而是东边的一个小院子里的厢房……梅花开得正灿烂……
厢房的门开着，厢房里点着一盏灯，幽暗的灯下坐着人……一身锦袍，斗牛服，腰间挂着一把与众不同的刀……这锦衣卫标准配备的是绣春刀，他的那把格外精致……
商辂弯腰行礼……这人坐着却一动不动……
“商大人……这是万大人……”小厮说道，“他也在这里等我家老爷……”
“我们早已见过了……”商辂说道。
小厮掩上了门走了。商洛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万真倒了一杯茶：“商大人，坐下吧……长夜漫漫……”
商辂都不敢看那人的脸，这新皇登基之时，皇帝不再信任锦衣卫，让他改革……他得罪的人也不少……如今虽说是卸任了，但是余威尚在……
“商大人闲来无事……那就聊聊闲事吧……”万真说道。
“下官哪有心情聊闲事……”商辂直接拒绝，谁知道此人想什么？要是给自己按一个名……
“商大人可见过贵妃娘娘？”
他竟然问这档子事情，那误入寝宫说得过去吗？这就是由头吗？他们这时候还有心情搞这个，怪不得大明……商辂知道事情是躲不过去的：“见了又如何？”
“商大人不觉得眼熟吗？”
“忘了……什么眼熟不眼熟……臣是第一次见到娘娘，何况臣与娘娘之间还有珠帘相隔……哪看得那样真切。”
万真说道：“贵人果然多忘事……你记得我吗？”
“你……十年前，我已经辞官回家，大人您这十年应该是顺风顺水吧……”商洛说道，他饮下了茶杯里的茶水，这茶水有些不同，有淡淡的幽兰香味。那……哪是熟悉的香味，九姑娘每年都会给托人给自己带来……直到成化二年的春天，只有字没有茶……“人去茶凉空余恨，萧萧草木皆无情，青楼卖笑虽有时，风中浮萍不由人。”自己等了二十年九姑娘，结果得到的是九姑娘已经弃他而去。
“王公子……你还记得九儿吗？”万真说道，“你想听九儿的故事吗？”
怎么不想？
“小的没别的本事，就是会说书……不妨说一段故事给公子听……”这万真还真有趣，竟然要说书，说他自己没本事，那恐怕是假的吧，他的刀岂是假的……
“只是这身衣服穿着说书会显得轻浮……”万真拿起茶壶，“我不如到里间说……大人只需听声就是了。”
这好的说书艺人的确有这般表演的，特别会拟声技能的……很快能把人说入迷了……
有人敲门，门上被拍打了三声……商辂打开了门缝往外看……门外是李贤……他今日这么晚……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让人抬着，身边还跟着三四个侍童，一个拿着炭炉子，一个拿着手巾，一个拿着茶水点心，一个端着痰盂。
“你来做什么？”里面的人问道……
“我这是听说您来了……”
“李大人，你不用寒蝉我吧……”万真说道，“我只是跟商大人聊回天……”
“万真……你答应过先皇的事……不会是不守信吧！”李贤说道。
“我只是帮你……李老儿……事情总要说清楚……何况我只是讲个我听来的故事而已，这事难道你也管？要真不放心……你就留在这里听就是了……我什么时候不守过信……”里面的人好像生气了……这简直是破坏气氛……
“那我出去……”李贤说道，“只是如果有人要听呢？”
“谁……”里屋人说道。
“我……是我……”手捧点心的小厮说道。听到声音，里面的人不言语了，半响才说到：“说好让我说回话，你这老儿有弄来他……”
“老儿也是拗不过……再说夫妻之间的事还是不隐瞒为好……”李贤说道。
“老师……你去休息去吧……”小厮说道，“我只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想知道姐为何……为何……跟了我……”
众人退了出去，门又一次被关上了，那名小厮就站在了商辂面前，他也是来听故事的？感觉这件事就是有人安排的……
一声惊堂木……
“诸位看官……”里屋的门打开了……
朱见深见到万贞儿一身素衣站在自己的面前……
“九姑娘……”商辂轻声叫了出来……
贞儿朱唇轻启：“奴婢给皇上，给商大人请安……”
“贞儿姐……你演什么戏……”他并不知道李贤半夜请他来的目的……
“皇上，奴婢就是妖妇……”贞儿说道，“那些人说得没有错……奴婢嫉妒心强，仗着皇上喜欢，生嫉妒心……占着皇上不放……导致后宫怨声四起。如今又再此私会男人……求万岁爷将奴婢打入冷宫……不要再见……”
“姐……你在说啥呢……我才不信你会对他有私情……”朱见深说道，“再说了……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朕好……”
贞儿心里该偷笑吗？一眼严肃的朱见深……
“如果贞儿真与此人有过私情呢？”万贞儿逼道，“皇上是不是应该废了我……”
“那……那也正常……那是以前……商大人十年间一直在家乡，就算有也应该淡了……”朱见深说道，“姐，你唱什么戏呀……”
“我只是想和商大人讲个关于青楼女子苏九的故事而已……”贞儿说道。
“我也爱听……”朱见深说道，“这公文看累了，听听这样的故事也好……”
贞儿转身关上了里屋的门，外屋的两人各自坐了下来。
“都说红颜薄命……这苏家本是世代经营着酒楼茶馆青楼楚馆的，家里的女儿家都是买来的，那些从小就培养起的姑娘，等到大了好做摇钱树……这日，家里来了一名瞎眼琴师，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来讨生活……小姑娘进了苏家，就改了苏家的名，唤作苏九……苏九的年纪正是芳华盛开之时……
姑娘原本是官家子弟，因为家道中落……才来肮脏之地，这仅仅是旁人所知的，却不知道她本就不是那琴师之弟子，而是被人硬生生带到此地的……爱之深切……她与一位公子从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却是无缘，不单单因为她是奴婢……主母不想她成为自己的媳妇……更因为她拒绝成为那府中公子的妾侍，因为她野心太大，想成为正妻，想让那位公子爱她一生一世，这是一个奢望，因为那位公子是贵人，不会纳她为正妻的，她决定听主母的话，离开那位公子，时间可能会冲淡一切……
她听从主母的安排来到了苏家，却不知道苏家是个坑……因为她选择了一条更难的路。一个人要无情无义那是多么难……可是主母非要她那么做……青楼里最为无情的就是这些姑娘了，想与青楼的姑娘谈感情，好似竹篮打水……只不过这都是外人的想法……
苏九在这里遇上了位翩翩公子，她谨记着主母的警告，不能动情……否则一切都会灰飞烟灭，既然不愿意做有情人，那就做个无情的又何妨，翩翩公子喜欢苏九，苏九不是没感觉，而是不敢有这样的感觉……做什么都要想好结果……与这种公子纠缠的结果就是被他带回家为妾，这不是苏九要的……“
“苏九要什么？她难道还想做正妻吗？”朱见深问道……
“一个女人，奢望喜欢男人爱她一生一世，她的男人也不会三妻四妾……”贞儿说道，“但是谁也不能给苏九这样的承诺，苏九很清楚，于是她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就是她从小被安排的命……这个命的最终就是死于刀剑之下，谁都想要这个荣誉……为朝廷效忠……”
“不……没人会追求这个目标的……”朱见深毕竟年轻……
“为国而死……难道是书上写写的吗？”贞儿说道，“其实你也是一样的，最终都不是为自己活着……只不过我们希望你是个英明之君……让大明国运昌盛……历来死于刀剑毒药之下的君主要多少有多少……商大人……你觉得苏九那么想对不对？”
商辂没有说话……
“苏九在苏家经历了女人的一切，她有了一个孩子，那是个拖累……她的主子让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她却没有，只能去死。也许死了就能换来儿子的生……她不恨主母……也不恨苏家，多少烟花女子都是那么过来的……她们即使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往往不能保全，就算养大了也不过是小龟奴而已，科举与他们无缘……只能当一辈子龟奴……被世人看轻……主母要她杀了孩子，也说得过去……只是她犯了一个错误……她跪在主母面前，求主母让那孩子活下去，就算让她去死……不过很好笑……主母答应了苏九的要求，让那孩子活了下来，虽然他被带离了母亲身边……可是那孩子被送到了父亲家，得到悉心照料，苏九从那以后那条命更不是属于自己了，她的命是主母的，当她回到主母身边，再次看见自己曾经爱过的公子更不敢奢望了……”
“她那个主母的手段还是了得的……”商辂说道，“一个烟花女子怎么可能再配得上贵公子呢？”
“的确不配……也断了贵公子的一点念想，公子的母亲只是想自己儿子开枝散叶，不希望儿子像他的父亲一样，独宠自己一人，最后弄得子嗣凋零……”贞儿说道，“苏九一直服侍着夫人，一直到很多年后……公子夫人都已经去世了，他们不需要苏九服侍了，苏九以为她可以去找自己的儿子了，也许那位少年能认自己，就算自己从来没真正爱过青楼中相识的那位翩翩公子，但是他给自己一个承诺，就是会把她娶进门，给个名分……其实她已经没有当初那么要强了……日子一天天过去，苏九觉得自己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近，平淡度日，将来也能过上好日子……只是那家里的事一件接一件，要想离开……实在难……她走不了……其实这条路是主母早早为她安排好的……要她管好那个家……她怎么走？商大人……莫怪……九儿……相公……你也莫怪贞儿……”
“什么人……”这声音变了，是万真的声音，只听一阵桌倒椅摔的声音……
“贞儿……我不怪你……”朱见深推门进去……却看见里面已经没人了……窗却开着……窗台之上留有一个官靴的鞋印，倒是很轻……墙上却有一支飞镖……
外面已经乱了……
“老爷病重了……快请郎中……”几人急急跑了出去。
李府的正房前面围了不少人了……郎中已经请来了……其实这郎中本就住在府中……
“呕吐不止……老爷的身体本就弱……不知吃了啥……老爷请商大人进去……”李府家人来报……
这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商辂进了李贤的房间，房间外面跪着李家家人……
李贤的床头边站着一个人……一身锦衣卫服饰。
“李大人……在下无能……让人死了……我一定让他们保护好皇上……”万真说道。
李贤看他进来，就说道：“素庵……我真是误食了不该吃的东西……府里混进了鞑靼奸细……好在皇上来此他们不知……看来那皇上的饮食要格外注意……”
“宫里自然有人会打理……李大人，您安心养病……”商辂说道，他看了看面前站着的那人，脸上竟然没有一丝表情，手握那把见麟刀柄……那刀看来是使用过了……因为那刀柄处有着一抹红……
“我不要紧……快快护送皇上回宫……”旁人听得以为他糊涂了……但是贞儿心里清楚很，转身出去了，一把拉起看热闹的人群中小厮打扮的朱见深匆匆离去。远处已经传来了打更的四更的梆子声。新的一天又来到了。
雪花一直在飘……这已经又是熬了一天了，李府已由锦衣卫派人保护起来了，在雪地里舞上一回刀，不会感到寒冷，廊檐之下，倒是商辂抱着暖手炉站着。银装素裹中一道道光亮划开了夜色，惊动满树红梅，挥刀之间芳华飘零……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这万真也不是虚名，他手里的非麟实在不是凡物。
“阿真，很久没看你舞刀了……”朱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是很久没动这把刀了……”万真说道，“儿女情长真是误事……有时觉得像场梦……只不过我的梦还未结束……”
“我们也很久没一起喝酒了吧……”朱骥说道，“我如今心愿已了，岳父大人也恢复了名誉，家中夫人甚是喜欢。”
“只是我并不欢喜……这段日子就像一场梦，如今更不能走出梦境，这紫禁城里四处危机，皇上偏生喜欢结交来历不明的各色人……我更不能放松心情……”
“你真要留在皇上身边？”朱骥问道，“那镇抚司……”
“众人知道，有了朱大人镇抚司自然公正……”万真说道，“我的名声本就不好……只怕如今在宫里也好不了。”
“那先皇重情义，我们这位皇上更甚之，甚至有些不分是非，那赵辅谎报军情……我担心他会走先皇的老路……”
“朱兄……皇上仁慈……不忍杀……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真说道，“这也是没法的。”
“阿真，你可真糊涂……怪不得门达以前怎么做，你都睁一眼闭一眼……如今害得他无法回京，生死不明……”
朱骥说得有道理……当年在镇抚司……虽说大家一起办案，可性格迥异，造成了处事方法不一样。
“万通差事办得如何？”万真说道，“他做事还公正么？”
“他还马马虎虎……只是武功差劲点。”朱骥说道，“不过他也还算努力，顶着你的名替你看着……”
“那就好……今晚……今晚……总觉得不祥……”万真说道。的确不祥……屋子里传来了哭声……一个家丁慌忙出来了，管家似乎早已准备好了……整个李府顿时一片白色……一盏盏白灯笼挂了出来。
这本是意料中的……但是来得太快，朱见深感谢这位父皇留给自己的首辅大臣，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师，谥号文达。李太师卧病在床也不是一两天了，本以为开始的时候是他想告老回乡，结果还真是生了重病，好在这几个月下来，自己为前朝于谦冤案平反，大明的臣子人心回来了不少。
“该有人替代李贤了……”
历来那些臣子必须有个头，要不然自己要被奏章烦死，李贤是撒手了，可自己这两天却忙得有点没了头绪……贞儿那边都没去……可谓是勤政……他伸了一个懒腰……往昭德宫而来，却见小太监有些神色异样。
“卢忠……你主子呢？”朱见深问道。
“主子又出去了……说是……说是李太师府上……”
“她一个女人跑那边去做什么……”朱见深说道，“你这奴才也不提醒你家主子，外面的事情不要去管了……国舅爷不是管得挺像样的……”
万通？卢太监觉得这位爷还真是不靠谱，他是两边走，那万通就是个纨绔……要不是朱骥管着，准是糊涂事一箩筐，这喜欢张扬不说，还得罪了不少大臣，说实在就是大家不怎么喜欢他……有的事大家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他顶着兄长的名声一直混着。
“娘娘觉得国舅爷那烂摊子要收拾一下了，这还不是要联络一下那些人……再说现在也怕生变，锦衣卫一直不敢掉以轻心……”
“罢了，我回乾清宫去歇着，你家主子回来叫她来见朕……”朱见深说道，他也担心这件事，既然见不到万贞儿，不如去前面找找……李贤丧期，恐怕半个朝堂都在他府上了，提起政事就心烦，不如找点乐子。藏书阁的小姑娘一直令自己心动……虽说怀恩嘱咐了不可以有想法，但是看看总可以吧……再说了瑶族女子也好鲜族女子也好，都不是大明的子民吗？自己是皇帝，怎么非要去亲近皇后……那些妃子也没什么兴趣，可自己偏偏喜欢的是小宫女。他们却不让自己喜欢，说此女是可能是有祸心的，这算什么，那小丫头并不是罪奴，而是那贺州土司送进来的美女，他们一直想多了……或许他们就是收了那位妃子的银子，不想让自己亲近他人吧。
就是远远看一眼藏书阁里的人也好。
“皇上……”有人打断了自己，原来是商良臣……
“你没事？到处溜达……”朱见深说道，“你怎不去太师府吊丧？”
“臣去过了……”商良臣说道，“我也不是重要的人呢……根本挤不进去，不如呆在这里……”
“做什么呢？”
“据说大人们都在商议将来的事……”良臣突然觉得说话多了，这少年人是皇帝，那些臣子在密谋怎么可以让他知道，可大家在李太师家讨论政事就是自己不说也有人会通到太后皇帝那边，何况谁人能代替李贤，这人要推举给皇上才是，没有事先统一，只怕小皇帝是拿不了主意的，那太后更是不懂政事……
“他们当朕还是孩子……”小皇帝好像是不开心了，“朕也好歹当过父亲了……”
“这做父亲之事……”商良臣说道，“在父亲面前，就算做了父亲又有何用，在父亲面前，我始终是孩子，父母之心总是为了儿女好。”
“那个女孩吹曲子了，还边跳舞呢……”小皇帝的心思好像不在政事之上，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藏书阁那个姓纪的小宫女，大家都叫她纪女史，因为她刚升了职，手下也有了服侍的小宫女。
“她只不过是个蛮荒之地来的女子，认识几个汉字，并不是大家闺秀。”良臣说道，“我觉得只不过漂亮些……”
“你都说漂亮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她何况也知书达理……你喜欢不喜欢都不重要，只是朕爱看她……”
“皇上，你不是喜欢万娘娘吗？”这万贵妃得宠宫里人都知道。
“不……不一样的……你不明白……朕看见她会特别开心，贞儿姐给我的不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良臣岂不知道，只是他对父母指定的夫人没这种感觉，偏偏喜欢的是一个风月女子，自己的嫡母总说那也许就是孽缘吧……不过说破嘴皮，父母都没答应他迎娶那丫头，只能把她安置在外面……如今更是还几月没见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