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三章 何尝一败

  司马懿在后军中看着汉中城下杂乱无章的魏兵,怒意一点一点升腾起来。
  “司马彬不是纸上谈兵之辈,带兵攻城怎会如此混乱?”
  一个时辰前。魏军中军大帐。
  司马懿端坐正中,两边谋臣武将分列而立。
  “我本意与徐公明(徐晃)分营夹击汉中,不料公明第一战就被蜀军重伤。汉中四周的地形也已经探查过了,眼下诸位觉得如何进攻?是夹击,还是四面围死,抑或围三厥一?”司马懿从容说道,那口吻丝毫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更像是商量一只打猎得来的野兔是该炖着吃还是烤着吃。
  “末将以为,”夏侯渊第四子、夏侯霸之弟夏侯威出列说道,“自古凡攻取汉中者,无不先占西侧天荡山与南面定军山。如今汉中守军龟缩城内,弃守两山吗,是自取灭亡的做法。”
  众人看向夏侯威,眼中或多或少都带着异样的神色。当年他父亲夏侯渊便是在定军山下被蜀汉五虎上将黄忠斩杀。因而心思敏锐的人也难免会觉得夏侯威建议攻取定军山有另一番意思。
  “季权(夏侯威字)所议难免有纸上谈兵之嫌,”司马师说道,“昔日魏蜀相争于汉中一载有余,先取天荡、定军两处,再徐徐图汉中,此计甚为稳妥。但这次却是急袭,务必在蜀国反应过来之前掐断锦城与长安两处蜀军的联系,因此师以为,莫不如集中兵力于东门,一鼓作气,一战而定。尔后再分兵扼守两山,互为犄角,以防蜀军反扑。”
  二十不到的许仪一听,只觉司马师所言比夏侯威在理太多,连声赞同。
  邓艾却说道,“汉中城内守军不多,莫不如分兵东面和北面,一面佯攻以分散蜀军兵力,一面强攻,如此,大概汉中一日可定。”
  司马懿看向司马彬。
  司马彬连忙说道:“末将已派哨兵在天荡山和定军山上俯瞰过汉中城,城内兵力确实不超过两万。末将以为邓将军之计可行,另外只需派两支分部驻守西面和南面,以防蜀军突围或者援军聚至。”
  “彬儿思虑周密,不过火候未到。”司马懿语调平稳,“行军打仗,若总学诸葛孔明处处求稳,未免错失战机。如今我军忽至,老夫料蜀军一时半刻也无法支援。如今汉中一带,我军十万,城内敌军不过两万,局部战场上优势尽在我军。如此时机正当全力急攻,稍有迟疑只怕坐失良机。我意,佯攻什么的也别佯了,明刀明枪强攻就是了。”
  “众将听令。”司马懿沉声说道。账下数人肃立候命。
  “司马彬随老夫领六万兵攻北门,邓艾与司马师领三万八千兵攻东门。夏侯威领一千人驻守定军山,许仪领一千人驻守天荡山。你二人于山上监视汉中城内布防,每半个时辰汇报一次。”
  许仪心中不免怨怼,堂堂先锋大将,竟然被派往天荡山只是监察敌军,很可能出战的机会都没有,却把自己的族侄司马彬留在身边,私心可谓昭然若揭。
  “东门以司马师为主将,以士载(邓艾字)辅之,不知士载可乐意提点年轻一二?”司马懿又问。
  邓艾心中顿时了然,司马懿行军向来专谋独断,何况以他的智谋,根本不需要召集众将商议对策,今天这么一出,原来就是冲着他邓艾来的,搞这么多铺垫,无非是想让自己帮他儿子立军功,扶植司马家的势力,也借机看自己的态度。
  如今曹叡新上位,又经长安一役,无论长安最后收不收得回,司马氏得势曹氏下滑已成定局,此消彼长间司马氏隐约成为魏国最大势力。拉帮结派与站队在官场上再司空见惯不过。邓艾虽然口吃,但心思却不迟钝,现在站队还太早,自己就在司马懿身边,大可坐等长安汉中战况再做打算,当下投机取巧地抱拳回话,“行军在外,但、但凭主帅差遣。”
  意思再明确不过——现在出来打仗,你是主帅,当然你说了算。
  司马懿无所谓地笑了笑,他自然也不指望当下就能拉拢邓艾这等人物,反而如果邓艾沉不住气,迫不及待就加入自己这边,只会显得邓艾名过其实。司马懿干脆顺水推舟,卖邓艾一个人情,“邓士载乃我朝年轻一辈的中坚,司马师你虽为东门主将,但凡事仍得多和士载请教。”
  ……
  “报——”从东门而来的令兵在司马懿身边单膝跪下,打断司马懿的思绪,“东门攻城不利,司马师回报城外濠渠、陷阱密集,军队难以迅速推进,请求暂缓进攻,先把陷阱填满。”
  司马懿心中不悦,也是无可奈何。早知汉中城坚,兵力差距十倍不到,不能一克而就也是正常。
  “一天。”司马懿冰冷说道。
  “都督……司马师请求三天时间……”令兵为难地说。
  “本督说一天就一天!军令如山!过了一刻钟不进攻都让他提头来见!”司马懿突然发飙,吓得令兵连连告退。
  “报——”北门前线此时也派回来令兵。司马懿顺着火气,又骂道,“怎么!北门也堆满了拒马蒺藜吗!”
  “北门城防工具虽多,但司马彬以木板铺路,影响不大,但攻城部队中从校尉以下,伍长以上大量受伤,部队无法组织进攻,行伍混乱,死伤严重。司马彬请求撤兵!”
  汉中城北门。
  凌毅直晃晃站在城垛之上,手中换了一把一石弓,眼神专注,发箭如蝗。只见城下敌军一一应声倒下,细看受伤的人,无一不是伍长以上的底层指挥官。
  忽有一根羽箭斜刺里直飞凌毅,凌毅不闪不避,照着风声的方向又是一箭,这边凌毅刚刚放下弓箭转向另一边,马上就有一扇厚重的盾牌护在凌毅一侧。城下飞上来的羽箭啪嗒一声被厚重的盾牌挡下,只剩箭尾嗡嗡摆动。向城下飞去那根羽箭被射出后凌毅甚至看都没看一眼,转瞬间正中城下放箭者的门面,那人缓缓向后倒去。
  “哎,又没控制住,浪费了一根箭。”凌毅一边说话,手中弓箭却丝毫不停歇,不断射击组织进攻的底层军官。
  “哥,我刚才偷偷瞄了一下,中了啊,没有浪费。”举盾者正是凌毅族弟,亲兵长凌狐。
  “不破说过,胜利是一点一点优势不断叠加的结果。换言之,”凌毅又放出两箭,一箭命中一名校尉,一箭命中另一名刚刚补位指挥的屯长,“一根箭都不能浪费在目标之外。”
  凌狐忍不住又瞄了瞄倒在血泊中那名魏军校尉和屯长,“哥,秦不破这话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我至今非常认同他的一句话。”
  “他还说了什么,让你这么受用。”
  “他说,凌伯守的箭法真贱。”
  凌毅白了凌狐一眼。
  凌狐也没闲着,举盾替凌毅又挡下一箭,“你光瞄着魏军的指挥官打,这么下去不消半天,整个魏军都指挥不动了,千军万马又如何?兵力越多反而越吃亏。说不得司马懿最后也得亲自上阵指挥列队了,哈哈哈!”
  只见东城门上布了一排两百来名弓箭手,每人都瞄着魏军的军侯射击,每人身边都配了一名盾手。魏军一路磕磕碰碰推进到城下,早已杂乱无章,甚至大盾、巢车、云梯都组织不起来。城上蜀军只管丢杂物,城下死伤一片,远高于平日的攻城。
  凌毅反手一根羽箭抽在凌狐屁股上,“我倒希望司马懿这么笨,那我就省心了。”
  汉中城东门。
  白发白须的赵云一身银白铠甲伫立城头之上,看着魏军徐徐退去,总算松一口气。
  身边长子赵统跟老父亲一样高兴不起来,“城外辛苦布置的干渠、拒马、蒺藜也就挡了这么一回,下次进攻,魏军必定铺着木板就过来,这些障碍再无作用了。”
  “能守一天就一天,我相信丞相必定会有所反应。”
  “父亲为何如此偏爱凌伯守,把两百名辛苦培养的神弓手都调到北面。再不济调一百名过来也可以大大减轻东门的压力。纵然父亲再骁勇,也抵不过年近七十……”
  “东门直面曹魏,一直是汉中布防的重中之重。不但城墙格外坚固,守备物资也比其他三面城墙更充足,连门外的障碍物都铺设得特别繁复,不然怎么挡下司马师与邓艾?而北门是司马懿亲自督军,仲达用兵面面俱到,自然留有余力防备北面我军回兵。因此北面的兵力肯定比东面要多。说起来,东面还可以躲在城墙后守备,北面却得短兵相接。所以北面比东面凶险得多。老夫只是恨兵力不足,不然还得往北面增兵。”赵云耐心地给儿子一一分析,又惋惜地说道,“我儿若能有秦不破凌伯守一半,老夫也得安心了。”
  “父亲,孩儿不孝,还让父亲担忧。”赵统自责道。
  “罢了罢了,成就天赋因人而异,不可强求。做人做事但求品行端正,无愧于心。”赵云不禁叹息,“你兄弟二人呐,父亲身死之后都低调踏实过日子,尤其你继承了我的爵位,更不可招摇。你二人有多少能耐心中得清楚,不可贪功冒进,也不可畏缩不前。多与秦凌二人亲近些,不卑不亢不嫉不妒,你兄弟二人也终究能有所得益罢。”
  赵统听父亲莫名其妙地像在交待后事,不觉惶恐起来,“父亲这大战当前,为何说这些晦气说话?”
  “刀枪无眼,也不知什么时候一根羽箭一柄长枪就取了老父性命,有些话能讲就先讲了,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赵云哈哈大笑,不觉右手叉着后腰,“放心吧,老父征战一生何尝一败?都去准备吧,我看魏军这架势,明天一早就开始强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