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世间痴人少

  费耀看着城外张苞吭哧吭哧日夜不停地挖沟,彻底傻了眼。
  杨阜也心中暗骂,没想到从武都这个泥潭千方百计逃出来却一头掉进了陈仓这个深渊。只有王双像没事人一般,依旧每天巡防吃饭,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外面那个张草包好好的城放着不攻,却埋头掘土。
  如此过得半月,围绕着陈仓城密密麻麻的蛛网沟壑雏形已成,杨阜愈发认识到蜀军进不来魏军也出不去的结局,自己要么战死在城外,要么饿死在城内。
  陈仓附近土地松散,又过得半月,沟壑已成。
  兴许是知道陈仓城插翼难飞,费耀开始管制粮食,每天分发的口粮只有平常的一半,渐渐怨声四起。而无所事事的张苞也抱怨不断,没架打就算了,现在连土都没得挖,只好每天在陈仓城外吃香喝辣。负责巡守的关兴怕张苞喝酒误事,把此事报知诸葛亮,诸葛亮却抚须吟笑,说张苞有其父之风。
  却说这夜王双巡城完毕,正欲回营,却被一旁闪出的杨阜拉到角落去。杨阜低声说道,“王将军,费大人有封信要我送出城外,还得将军护送。”
  “什么信非得现在就送?”王双天生大嗓门,声音洪亮地问道。
  杨阜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垫着脚把嘴靠近王双耳边,悄悄说道:“求援信。”说罢还不忘给王双打个眼色。
  王双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压低声音问:“求援信怎么这么隐蔽?”
  “费大人怀疑城内有蜀军的人,再三要求行动要保密。”
  “送信不是有飞鸽吗?你、找我干什么,我可没有私藏信鸽改善伙食。”王双翁头翁脑地说道。
  “你看城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这么多蜀军,一只鸽子飞出去都能被射上十支箭,还不如烤了自己吃。”
  “说得也是……”王双像是想起了烤鸽子的美味,也忍不住吧咂着嘴,“现在就得走?”
  “是的,趁天黑突围出去。”
  “送到哪里?”
  “洛阳。”
  “洛阳?”
  杨阜没好气地解释道,“现在整个关中和陇西都自顾不暇,你跟谁求援去?只有洛阳能出兵啦!”
  “杨大人就是聪明,我听你的就是。那你把信给我。我这就护送几个骑兵出城送信。”
  “不。”杨阜斩钉截铁地说,“事关重大,战况复杂,不是一封信能说得明白的,费大人让我亲自到洛阳求援,王将军得一路护送我到洛阳。”
  “那我得到费大人那里拿调令。”
  “王大人!”杨阜一脸怒容,“都什么时候了,多少将士吃都吃不饱,陈仓城危在旦夕,你竟然还在乎这种繁文缛节,突围就趁现在,蜀军马上就要换防了,再晚点可就没有机会了。”
  “可是,这怎么是繁文缛节呢,这是行伍规矩啊!”
  “哼,老夫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就是个不晓军机变通的呆子!”
  最恨别人说自己呆的王双一咬牙,点了巡防的两千本部护着杨阜就从西门突围而出。
  这边城门刚有动静,就有哨兵报知张苞。张苞半夜里睡得昏昏沉沉,一听终于有架可打猛然来了精神,盔甲都来不及着,深秋时节披着件单衣提起蛇矛就点兵迎战。
  王双刚出得城门,一直守在沟壑里的蜀军弓兵便开始放箭。王双也无愧西凉猛将名号,手下本部个个悍勇,以大盾护住,在王双的开路护航下沿着沟壑的埂逶迤前进。
  行到一半,忽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敌将哪里走!”
  声音之大不远处山林内归鸟尽出。
  王双听得声音,便知来者就是张苞,吩咐本部护着杨阜先走,自己亲自断后。话音未落,张苞手中丈八蛇矛已经攻来,王双大喝一声,手中大刀劈出,甫一交战,兵器颤鸣不止。
  张苞大呼痛快,王双也精神大振,二人又战至一处。
  又过五十回合,天寒地冻张苞裸衣斗王双,只觉浑身发热,好不痛快。而王双甚至觉得要不是各为其主,二人当为知己!
  王双且战且退,眼看杨阜已经逃入山林中,大喝一声:“张伯茂!日后我们再大战一百回合!走也!”说罢虚晃一刀,回身便跑。
  士卒正欲去追,却被张苞喝住,“世间的痴人不多了,我们有陈仓城就行了。”
  “可是张伯恭将军的仇不报了吗?”
  “你娘咧,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学秦不破玄乎一回都不行!”张苞骂道,“狗急了还会跳墙,王双这种猛将要死多少人才擒得下?”
  早有亲卫将陈仓城外的动静报知熟睡中的费耀,费耀一听杨阜和王双带着两千兵突围而出便明白了,必定是杨阜蛊惑王双保护他突围,甚至怕自己反对,有所防备,根本就不跟自己提过这事。费耀恨得咬牙切齿,“杨老不死的,我若活着回到朝中,必参你十条死罪!”
  翌日,张苞将昨夜战事报知诸葛亮,诸葛亮也不责备张苞,只是让关兴传檄郿城、武功,二城闻风而降。
  深夜寒凉,诸葛亮仍独自徘徊在营中。
  诸葛乔手执狐皮大裘,轻轻为诸葛亮披上,“父亲,为何深夜未眠?”
  “夜观星象,凶兆隐现。为父百思未得其解。”诸葛亮拢了拢狐裘,“乔儿深夜至此,必有要事。”
  诸葛乔轻轻叹了口气,“西边传来消息,马幼常死于敌袭。”
  诸葛亮整个身子微微一震,一直视为传人的马谡说死就死了,“幼常……怎么如此鲁莽?可曾查验过?”
  诸葛乔正欲说话,诸葛亮又说,“还是说,可还有蛛丝马迹可寻?”
  诸葛乔大概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又补充这么一句,“尸身尚在,没有动过手脚,说是死于魏军斥候。”
  诸葛亮叹气,“难怪,幼常并不会亲自上阵,死于斥候只能说明还是年轻贪功,太冒进了。”
  “但是,”诸葛乔压低声音说道,“伤口却是从背后穿透的一剑,而非箭伤。”
  诸葛亮也立刻明白了个中蹊跷,眼睛眯起,“你觉得呢?”
  “本来被敌军斥候从背后刺透也不是没有可能,乔儿探查过伤口,唯一的疑点是剑伤伤口特别大,说明是一把特别宽大的剑。魏军斥候用的剑比一般用剑还要小,甚至只配匕首,恰巧张庆山亲卫赵龙腾却配有一把特别阔的重剑。”
  诸葛亮的神色已经变得阴沉。
  诸葛乔继续说道,“偏偏整个西路军都知道,张庆山和马幼常初次见面便相处非常不愉快。说起来,还是张庆山主动寻衅。”
  “这么说,杀人者,张庆山?”
  “伤口的阔度完全可以说是巧合,并不能成为实证。兹事重大,乔儿的职责所在,更不能妄自下结论。而且一切的证据都太明显地指向了张庆山,如果是张庆山所为,他完全可以在幼常身上多做点手脚,甚至直接把他的尸身丢进渭水或者烧掉。整个手法,就像——”
  诸葛亮接过诸葛乔的话,“就像西城之袭。”
  “一切的矛头都指向嫌疑最大的人,但嫌疑最大的人却做了最蹩脚的事。”诸葛乔接着说。
  “这么说,两件事是同一个人所为?”
  “说不准。也有可能是第二件事的人特意模仿西城之袭的做法以混淆视听。”
  诸葛亮沉默良久,最后才说了一句话,却让诸葛乔毛骨悚然,“张庆山不得不防,还有,秦越。”
  ……
  秋风萧瑟,黄沙滚滚,庞会一人一骑在广袤的高原上驰骋而过,拉起一条浓浓的烟尘,最后汇入于成片的骑兵汪洋之中。
  他从长安孤身一人出发,马不停蹄到了天水,发现天水已经被攻陷,大部队北上安定,只留下马岱守城。于是又转道而上,终于在安定城下找到马承。
  庞会是专门来投马承的。对此陈到没有说什么,张庆山更不会说什么。
  “我军围安定三日,未有动静。庞将军对这安定城可否介绍一二?”陈到问道。
  庞会自然明白陈到的意思,起身拱手,扫视了一圈营帐内张庆山、马承、句扶、张嶷等人,才发现姜维也在此,“说来惭愧,末将虽曾经身在曹营,却和同僚来往甚少。只知这太守辛毗自曹孟德起便追随曹氏,历今三朝,更为当朝卫尉,封颖乡候,无论智谋还是阅历都不容小觑。”
  张庆山笑着打断道,“这些我们都知道了,伯约也介绍过,庞将军还是说点别的吧。”
  庞会尴尬一笑,“辛毗膝下一女一子,长女辛宪英素以智称,次子辛敞少而敏锐,皆在城内。还有大将孙礼,能文能武。末将以为,安定城粮足将广,城防坚厚,未可轻取。”
  陈到听罢,不觉皱眉,下意识看了眼姜维,尔后才说道,“这可不好办,以辛毗卫尉的身份断然不会投降,我部又多骑兵少步兵,攻城不易。”
  庞会刚投降过来,自然也希望能立点功劳换取大家信任,又一阵苦思冥想,终于想起一件事,“对了!去年中魏帝曹丕驾崩,说来也巧,不久之后安定石城一带发生地动,致使安定城的北面城墙崩坏。新帝即位,朝廷忙不过来,想着安定往南不是魏蜀前线,往北不是羌汉交界,还隔着黄河,一座不痛不痒的边城,拨款重修城墙的事便耽搁下了。直到数月前蜀军北伐,才匆匆忙忙补回去。一来经费有限,二来时间仓促,新补的城墙有多牢固,可想而之。”
  ……
  许昌城,司马府。
  头发花白的司马懿正在亭中一边欣赏歌姬曼妙的舞姿,一边饮酒吃肉,不亦乐乎。
  管家快步走到司马懿身边,低声禀报,“老爷,门外薛大人求见。”
  司马懿目不转睛盯着歌姬,“哦?哪位薛大人?”
  “许昌城……议郎……薛同光……大人。”
  司马懿放下盘中肉食,不觉咯咯笑起来,“有趣有趣,不想老夫这等境况也还有人愿意登门拜访。议郎也是官,官阶也比老夫大,哈哈,快,有请。”
  不一会,一位二十不到的少年郎稳步而入,直到厅中。
  司马懿见了这个比自己年轻一大截的少年郎也还是恭敬起身行礼。不想那少年郎竟然不偏不倚坦然受之,惹得司马懿身后次子司马昭怒目相视。
  “请恕老夫年迈,记性不好,这位议郎大人叫什么来着?”
  少年郎微微一笑,“薛同光。”
  “薛同光……老夫若没有记错,锦城诸葛孔明府内,还有位门下督叫薛和尘,和薛议郎什么关系?”
  “正是舍弟。”
  “和光同尘,同光和尘,有点意思。是欲效诸葛瑾与诸葛亮之佳话吗?”
  “虽为同胞生,其志各异罢了。”
  “通透。不知薛大人何事登门?须知道老夫这门厅早就可以罗雀了啊。”
  薛同光又是一笑,尔后郑重行礼,“下官只问一句,如今雍凉战事糜烂,若司马大人还不出手,只怕最后三马食槽,也只剩得个烂摊子了。”
  薛同光正好见着司马懿身前盘中有鸡肋一块,“真是应了当年杨修一句话,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司马懿盯着薛同光,不一会又咯咯笑起来,转身离开,口中默念,“不愠不喜,可图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