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 声声马蹄疾

  暗夜里数不清的孔明灯从长安城上冉冉升起,城外魏军霹雳车的轰鸣以及石块划过天际的尖啸不绝于耳。
  时值深秋,西北风带着点点灯火向城外飘去。这番景象,如满天繁星,又如幽冥鬼火。
  漫天的孔明灯不知何故飘得不高,摇摇晃晃跟着西风把魏军东南两门二十台霹雳车的位置暴露无遗,还逐渐向曹军两处阵营而去,把营地照得如同白昼。
  既有哨兵把曹军霹雳车防守稀疏报知魏延秦越,又有亲兵把蜀军大放孔明灯报知曹真张郃。曹真从床榻上下来出大帐查看,顿时脸色阴沉。黑夜里自己的布置被照得一片明亮就像大姑娘被色迷迷的老汉看个精光一般让人尴尬又羞愤,二话不说,一边让士兵把孔明灯都一一射下来,一边传令加强戒备。
  怎料自己的甲胄还没穿好,外面便火光四起,乱成一团。
  原来孔明灯之所以飞得特别低,竟是底座挂了或硝石火药包或装满火油,孔明灯被羽箭击穿,既打翻了火油火药又掉下了火种。天干物燥,有如天雷勾动地火,曹军营地刹那间燃起一片大火。
  曹军营寨大乱之际,长安城东面最北端的宣平门和南面最西边的西安门同时放下吊桥。门洞内里里外外数千双眼睛映出眼前惶惶火海而格外明亮,在黑暗的笼罩中显得无比阴森。
  如果曹军那片火海是炼狱,那门洞内气息阴沉凌冽的一双双眼睛便是恶鬼。
  动了。
  西安门外,一个黑甲灰袍的身影率先动身,座下青鸦宝马一骑当先,身后两千浑厚雄健的骑兵如影相随,如一阵风。
  张郃是魏国有数的宿将,虽然同样中了孔明灯的诡计而处处着火,但他深知这肯定是敌袭的第一步。此刻他正守在霹雳车下,眼睛死死盯着长安城,只听见声声马蹄疾,却始终无法准确捕捉到敌军的位置。
  “明火!”下令者黑甲灰袍,秦不破是也。
  两千不破营双腿紧夹两边马镫,一手吹燃火折子,一手点燃手中火把,齐刷刷数千把火亮起,如黑夜中火龙忽现,照得战场愈发明亮。
  张郃心中大骇,既惊于从军多年,骑兵从来都是拿着点燃的火把出发,却从未见过骑兵可以一边骑马一边点燃火把,更吓于不破营突然现出踪迹,已经离他不足两百步之遥,对于正在冲锋的骑兵来说,不过就是近在咫尺!张郃呼喊迎敌,但没有人知道如果骑兵不撞上来,这些靠两条腿跑的步兵能奈骑兵如何。
  只见骑兵忽如天降,照面而去,呼啸又返,往来有三。
  第一次投掷火把,第二次投掷流星锤,两次皆尽数掷在霹雳车上。霹雳车被大火烧过后更加脆弱,又被流星锤砸中,纷纷崩断。第三次,是短矛,向着人群最密集的张郃部集结地而去!
  魏军应声倒地千人,哀嚎四起。
  秦越领着不破营来去如风,占了点便宜便撤,径直往张郃大营而去。一路奔袭,再次燃起火把,见着帐篷军资便投掷过去,如火上加油,整个大营烧得更旺盛。
  副将文钦一面令乐綝组织救火,一面带着数千人出营接战。秦越冷笑一声,勒转马头,右手伸到马背囊中又取出一支短矛高高举起。身后两千不破营纷纷跟随,紧握短矛在手。秦越斜刺里再次与文钦所率数千人擦身而过,远远地抛出一阵短矛,在一片哀嚎声中又从马勾上取下龙骑尖,右手水平持枪,左手一鞭抽向青鸦,身体低伏。青鸦如臂使指般竭力狂奔,转瞬便到文钦跟前。
  秦越看准机会长枪刺出直取文钦,文钦刚还在应付短矛,一抬头赫然发现秦越已经来到跟前,反应不及,死亡便在下一刹那。不料身旁一名亲兵突然扑身而出,用血肉之躯挡下长枪致命一击,还一脚将文钦踹开。
  忠义之士果然不只蜀汉独有,秦越心中感概,当下却不敢恋战,往东面曹真大营而去。与此同时,魏延也已经从曹真大营呼啸而出,直往张郃大营。
  和急袭张郃时一样,骑兵都是摸黑前进,临近了才点起火把,往曹真大营纵火。秦越领着部属再折返一圈准备投短矛时,远处依稀见着一个魏军将领的模样,二话不说再次挺枪直冲。
  青鸦宝马转瞬即至,来得跟前才发现竟然是张虎!
  秦越冰冷的眼神露出一丝温暖,将枪头稍稍靠近青鸦,临近时才以长枪拍向张虎,张虎和文钦同样猝不及防,神情先是惊吓,尔后惊讶,最后被秦越一抢拍入人群中后才反应过来,看着秦越一彪军远去,最后从宣平门而入,憨厚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因为魏军霹雳车受到袭击早已停下来,霍戈、关乐、程武等留守长安城的将领也再次站到城头上观战。
  不远处火光冲天,杀声四起。熊熊燃烧的大火吹来阵阵热风,让关乐都感到扑面暖意。程武似乎也颇有感怀,说道,“好一场大火啊,如今我军气盛魏军气短,怕是曹将军不得不收敛一点了。”
  霍戈却是冷冷说道,“恰恰相反,只怕明日会比今日更惨烈。”
  关乐和程武都疑惑地看着霍戈。
  “曹军今日攻城一日,城头都没站上来,晚上又被偷了一波。可一不可再,如果明天的攻城还没有实际进展,只怕魏军士气会跌到低谷。”
  ……
  伴着缕缕晨光,魏军中传来三声低沉的号角,一刻钟后三通鼓起,魏军再次涌向长安城头。
  魏军昨晚虽然处处起火,受到偷袭,只是双方兵力太过悬殊,除了二十台霹雳车报废,士气有点低落之外,士卒的伤亡并不大。没心没肺点说,一把大火让魏军营地更暖和了一些。
  但今早的进攻显然不同。出阵前曹真特意把张郃、郭淮、文钦、张虎、乐綝等将领召集到一起,只说了一句话,午时之前,如果没有我军的士兵站在长安城头上,你们这些将领就给我亲自先登作战!事关全军士气,不登城墙死不休!
  长安城头上,长安六郎的伍队本来还沉浸在二郎昨夜跟着秦不破出城冲阵的威风凛凛中,但眼前排山倒海一般的魏军攻势让他们都有点傻眼了。
  如果昨天的魏军只是恶狗,那今天的便是虎狼!
  盾牌兵在前挡着箭支,身后弓箭手仰射掩护,再后便是刀盾手和扛着云梯的大刀兵,分工明确,进退得当。再者长安城头昨夜被轰击了半晚,城墙上再不如昨天平整,之前每里十五台的小型投石机如今只能放得八九台,威力削减明显。
  酣战两个时辰,形势逐渐向魏军那边倾斜。
  日近当午。所有人的心都逐渐吊了起来。
  大郎心中慌张,昨天的战法似乎已经不太合用,眼看着魏军步步逼近城头却怎么杀也杀不完,他有点担心白刃战,这几个哥们都是新兵,白刃战太惨烈,他们未必能承受。张虎乐綝也心中紧张,眼看午时将至还没有登上城头,二人虽在东南两营,却不约而同开始整理战甲。防守一方魏延秦越等蜀军将领反而越来越放松,因为魏军登上城墙是早晚的事,犹如困兽斗,早点打早安心。
  太阳升到最高点的时候,魏军中重新擂响了战鼓。
  张虎朱赞文钦乐綝把心一沉,大步出阵,魏延霍戈秦越关索握紧了手中兵器,说了声,来了!
  魏军四将带兵攻打宣平门清明门安门西安门,四人身先士卒,带着身后士兵一路突进,来得云梯上快步而上,如踏平地。
  大郎、三郎和五郎早已能熟练地放箭射杀敌军,四郎和六郎也已经不再浇油——人都到跟前了,直接拿长枪捅更有效。
  此时一人左手盾右手刀,迎风破浪一般冲了上来,看身形比一般士卒都要健壮。
  “难道是哪个将领?”大郎一直瞄着他,趁他探头出来看路的间隙一箭射去。可惜那人实在矫捷,头一低就躲过去了,还不忘盯了他一眼。
  眼看此人距离城头还有五步远,四郎和六郎默契地两把长枪刺出,不料那人竟然蹬着云梯高高跃起,两把长枪刺空,还反被那人踩在脚下,再一发力,竟然直接跃上城头!
  随着那人双脚落地,城下魏军立刻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这是两天来第一个踏上长安城的魏军!是重夺长安城的重要一步!
  曹真看得真切,嘴角微笑额头却微微皱起,张虎这人勇则勇矣,就是太认死理,不好调教。
  清明门城头上那人正是张虎!
  张虎站稳脚跟,二话不说,翻转手腕手中大刀便向着四郎和六郎横扫出去。二人还未从刚才一枪刺空中反应过来,看着大刀迎面而来不知所措,却是三郎连忙抽出大刀挡格。张虎是何等老辣的战将,刚才云梯上那一眼已经看清这支伍队的命门,当下虚劈一刀逼开三郎,却猛然转身朝着大郎一刀当头直劈而下。
  锵——
  五郎双手平刀挡格,挡住了这索命一击。张虎一招不成,右手粘刀而下,直削五郎手指。一般这种情况,稍有武艺的都知道如何应对,但这几个行伍训练出来的新兵只知道如何最简单直接地杀人,却对兵器鲜有研究。
  情急之下五郎只得弃刀,张虎看准机会抬脚猛踹,老五整个人往后飞去。张虎再度朝大郎攻去,铛铛两声,大郎使劲全部力气挡格下来,但早已吓得脸色苍白。三郎眼看张虎不管不顾也要先杀大郎,强打精神再次举刀迎上。来得身后,不料张虎原来早有心思,猛然转身,刀随影到,嗤啦一声,在三郎胸腔处砍砍开一条深可见骨的刀口,鲜血汩汩而出。
  一直忙着举枪直刺后续魏兵的四郎和六郎惨叫一声,惊呼声中张虎的刀并没有停下,由始至终他都知道要首先斩杀指挥的伍长,其他几个小兵便不战自溃。只是没有料到三郎如此纠缠,先杀掉他再杀伍长也未尝不可。
  正当大刀再次劈向大郎的时候,又一把刀架在了大郎头顶上,挡下这一击。
  只是这握刀的人只用了一只手。
  张虎循刀望去,魏延,不觉深吸一口气。
  魏延口中大喊“拖下去治疗”,手中大刀旋即舞动起来,城墙之上就像刮起一阵阵风,逼得张虎连连后退,连带跟着张虎陆续上城的魏兵都一并撤了下去,留下几具殿后的尸首。
  刀口在胸腔,六郎只能一路把三郎拖向军医处。半路上面色苍白的三郎拍了拍六郎的手示意他停下来,六郎泪眼朦胧,只见三郎干瘪的嘴唇翕动,连忙把耳朵凑了上去,“我怕是不行了……别拉了,让我交代几句后话。”
  三郎艰难地咽了口水,“保住小命,照顾好大家,最后才是守住城池……如果,如果你活了下去,你这个雏儿记得去怡红楼叫两个姑娘开开彩头,一个是你的,一个是帮我叫的。”
  三郎说罢伸手指了指六郎又指指自己,笑得特春风荡漾。
  当日午时后,两军于城头上展开了半天的白刃战,尸体一层一层留在城墙上,又一层一层被翻下去。
  至傍晚,秦越找到依旧奔跑在城墙上的二郎,问道,“三郎死了,你要回去填补伍队空缺,还是留在我身边?”
  二郎错愕了一下,也没有太多吃惊,只是回了两个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