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命如蝼蚁
四郎读过几年书,和大郎几哥们胡吹乱侃也会故意摆弄几个文绉绉的说辞显摆学问,但直到这一刻他才体会过来,原来“命如蝼蚁”有时候是个非常写实的词——城墙下魏军把长长的云梯跨过护城河搭在长安的城头上,然后那些不知生死的魏兵就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地爬上云梯,甚至还有不少士兵为了躲避弓箭攻击,倒挂在云梯上往上爬。
但没有一个人能成功登上曾经属于他们的长安城,甚至不能走完云梯这段路。
一条云梯正好搭在长安六郎这个伍队的旁边,大郎马上让四郎和六郎负责在云梯上浇油,自己和三郎、五郎射箭,还不厌其烦地和这几个兄弟们叮嘱,“别急着放火,魏将军说了,云梯等他们过了大半再放火烧,长安城墙高三丈五,加上濠渠萦绕得有五丈长才能搭上城头,造五丈长的云梯不容易,等把他们的云梯都烧光了,他们只能看着城墙干瞪眼!”
说罢看了看这几个弟兄,没想到四个人竟然因为太过专注,甚至都忘记应答伍长的嘱咐。
“放箭!老三老五,放箭啊!”大郎眼看魏军都爬过半了,一巴掌拍在五郎后背催促道。
五郎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像练习时那样,一直绷着弦的右手终于松掉,一支羽箭直飞出去,噗呲一声,正中一名魏军的肩膀。那名魏军手臂吃痛,失去力气,一下没抓稳云梯,伴着一声越来越远的惨叫,扑通跌在冷硬的土地上。
五郎下意识地探头往下看,那名魏兵的尸体下缓缓流出浓黑的血浆,死得不能再死。这样就杀了一个人?要不要偿命的?
突然间五郎只觉身后被人用力一扯,一支羽箭紧随其后钉在自己刚刚探出头的地方,把五郎吓得面色惨白。五郎回过头看,原来是霍戈在紧急关头救了自己一把,五郎支吾着总得说句谢将军救命之恩,不想还没开口,霍戈眼神一凛又一脚把自己踹到一边,正诧异间,又一支羽箭从自己身边飞过!
霍戈勃然大怒,一把夺过五郎手中的弓箭,瞄准城下连放两箭的魏兵也放出一箭,看着那魏兵倒地,两面虎霍戈又得意地笑了笑,似是对自己的箭术很满意,谁知道一转脸却指着五郎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欠我两条命!不杀二十条魏狗都还不回来!”骂完扔下弓箭,又急匆匆离去。
老大赶紧把五郎拽到城垛之下,呼呼扇了他两巴掌,五郎这才回过神来。
“第一次杀人是会有些恍惚,”老大喘着粗气,勉强咧开嘴笑了笑,“多杀几个就习惯了,和杀鸡屠狗差不多。”
“老大,是不是该放火啦?”这时六郎又大喊起来。
大郎也顾不得五郎怎样了,连忙看向云梯。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为首一名魏兵已经手持长枪,正准备往自己这边戳过来!
情急之中四郎拿起木瓢直接一瓢桐油泼到那魏兵身上,那魏兵还有点懵的时候,四郎已经将火把朝着那魏兵扔去。火把呼一声点燃桐油,一眨眼的功夫就把那名魏兵烧成火人!火势顺着桐油蔓延,顺着云梯一直往下烧。那些沾了桐油的魏兵纷纷被点着,有些被烧得紧要,从三丈多高的半空中掉下去,有些事急马行田直接从云梯上往濠渠跳下去,还有些不敢跳的只能死死抓住云梯,最终和云梯一起被烧成黑炭,折断,坠落。
四郎想起小时候总爱拿一根草绳沾了蜜悬起来,引来一群群蚂蚁把草绳爬满,自己再把草绳点燃,很快便会传来阵阵焦香,和现在冲鼻而来的味道一模一样。
魏军从清晨开始集结,到午时全军到达,未时开始进攻,至今申时才过两刻,二郎已经感觉双腿不是自己的了。这一个半时辰里,他已经不知道在这条十八里长的城墙上来回跑了多少遍,更换、维修了多少台频繁操作而损坏的投石车。
有时候他奔跑在城墙上,也会扭转头看看城墙下密密麻麻的魏兵,那些被他组装、修好的投石车源源不断地抛射出圆滚滚的石头。大部分魏兵都能躲开从高空飞落的圆石,但圆石滚动起来才是猝不及防的杀人利器,往往一路滚下去,都带出一条条猩红的轨迹。
直到夕阳一点点落了下去,大地开始变得昏暗,曹军的攻势才来到尾声,但依然有两拨军整装待发。这时候关索找到二郎,“秦将军有令,火速回收投石车。”
二郎疑惑问道,“这不曹军还没退兵吗?等晚上都退兵了我自会收起来的。”
“不,秦将军的意思是,现在就收。”
令出即行,二郎也没有再问,再次在城墙上飞奔起来,一边跑一边高喊收回投石车。
城墙之外,曹真一直盯着长安城的城头,看着士兵一批批涌上去,又一个个倒下去,无动于衷。
副将郭淮眉头紧皱,虽然理解曹真必须夺回长安,但从军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样打仗的,猛烈攻城也得有个限度,一上来就用血肉猛攻,这样打和送死无异。稍为踌躇,郭淮还是试探着问道,“都督,天色已暗,你看是否撤兵休整了?”
良久,曹真才问,“我们的云梯还有多少?”
“都督,实话实说,按这个损耗速度,最多只能用到明天。”
曹真冷笑一声,“才两天就用完了,魏延确实够损的。”
郭淮也叹息道,“他们的算盘确实打得精准,五丈长的云梯,烧一架少一架,要再弄也确实不好办。”
“伯济(郭淮字),你准备一下,明天天一亮就打,一天之内必须把剩下的云梯都用掉!另外找人最少再造五百架云梯!”
“都督……”郭淮实在不知道曹真是急疯了还是另有图谋,却问不出口。
“先把明天那拨打完,云梯丢得太少,他们不会相信的。让你去做那一批,五天之后再用。”
郭淮点点头,接下任务,又说道,“蜀军的投石车太厉害了,我看今天十有三四的伤亡都来自他们的圆石。”
曹真嗯了一声,“我正要安排这事,你造云梯去便是。”
郭淮听罢只得告退。这时恰好张虎已经来到曹真身边,“都督可有吩咐?”
曹真看了眼张虎,并没有什么好脸色。本来考虑到张郃那边缺少先登猛将,安排了张虎在张郃麾下听令,没想到张虎拒不听调,说南门守将是秦越,他和秦越有沙场不相见的约定。军令如山,何来因为个人约定而不听调令的?偏偏张虎有“张辽之子”的名头摆在这,曹真也不能真把张虎怎么样,只好让乐綝和张虎对换,实际问题不大,面子上无光而已。
“朱赞到了没有?”曹真语气冷漠地问。
“回都督,刚到。二十台霹雳车已到后军,还有四十台在路上。”
“那还愣在这里干什么,速去架设投石车,十台,今夜整夜投发,全部打在城墙上。”
张虎没想到曹真特意把自己唤来就是做这些校尉就能安排的事情,但自己忤逆曹真在先,只好忍气吞声,应答下来便打算告退。
“且慢,你还得去南门让张儁乂(张郃)也把投石车架好。”
……
长安城内,主要将领都已经从城墙上退了下来到太守府。长安城作为曾经的国都,本有许多宫殿可用作议事起居,但魏延纵使是再粗糙的武夫,也知道个中玄机,为人臣子哪敢进入宫殿?因此进城后下令一概封闭宫殿,一干将领均在太守府起居。
众人刚坐下来,魏延正欲问秦越为什么急于收起投石车,城外便传来一阵隆隆巨响。那声音众人都很熟悉,正是霹雳车。
魏延和王平、关乐等人紧张得嚯地站起来,只有秦越和关索安坐喝茶。霍戈见秦越这么淡定,便知道必然无事。未等霍戈开口,便有哨兵疾跑到大厅前,“报!魏军东门和南门各十台霹雳车齐发,攻击城墙!”
魏延急问:“可有步兵进攻?”
“没有,只有巨石轰击城墙。”
魏延点头,“关索王平,你二人速去在城墙上挂起牛皮。”
二人领命而去。把牛皮缝在一起在挂在城墙上,能一定程度保护城墙不被砸碎,算是常规手段。
“原来不破是要赶在大投石车来之前把小投石车收起啊。”霍戈有所明悟,“还好提前收了,不然这个时候只能眼巴巴看着魏军砸烂我们的守城利器。”
“秦将军如何得知曹真的计划?”魏延问。
“曹真攻得太急了。”秦越说,“一般来说都是先霹雳车一顿砸,再派兵登城。但今天我们的投石车都发了一天,他也没把霹雳车摆出来。只能说,要么他如此大动作伤亡这么多魏兵只是掩眼法,还藏有后手,要么,他的霹雳车没到。”
“为了争取时间曹叡真是什么都做得出,先让韩德六万骑过来送死,现在又让士兵死磕城墙,”霍戈接着说到,“魏国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征发二十万大军已然很了不起,而霹雳车的运送比部队前进慢太多了,还奢望霹雳车和部队同步到达也确实不可能了,因此只能先用步兵进攻。”
秦越看着霍戈会心一笑,“我大概估算过,今天曹军的伤亡十有小半都是这种小型投石机所致,曹真必然会注意到这个问题。而且他攻城这么急,只要一有机会,他必定率先摧毁我们的投石机。我其实也不知道他的霹雳车这时候到,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那曹真今晚会连夜攻城吗?”关乐关切地问。
秦越回答说,“应该不会,他今天战损太大了,曹真再急兵力再雄厚,士兵们对战损也有个底线,超出这条底线,士气跌得很快。”
“嗯,”魏延点点头,“老夫估摸着霹雳车得砸一晚,不会有敌袭了。”
霍戈又说道,“戈认为,曹真今天只是试探性进攻,真正的猛攻还在霹雳车之后。”
秦越看着关乐冻得发红的鼻尖,不觉笑了笑,“天气太冷了,是时候给他们暖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