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卿与长安俱存亡

  魏都洛阳,朗月殿。这里许久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了。
  大司农梁习、太尉华歆、司徒王朗、侍中刘晔、汝南太守满宠、后将军朱灵、骠骑将军曹洪、散骑常侍高堂隆。
  可以说,曹叡最倚重的心腹大臣都聚集至此,但有心人却会发现,,曹真、司马懿赋闲,曹休镇守东线,陈群远在邺城——当初曹丕留个他的四位托孤大臣均不在此列。
  “锦城那边传来消息,蜀国两路寇边,诸葛亮领一路五万兵马出散关攻陈仓,陈到领一路也是五万兵马攻天水。各位以为如何应对?”
  蜀国蠢蠢欲动的消息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有了风声,在座众人自然不吃惊。太尉华歆更是早有准备,说道,“臣已按陛下吩咐,调动十万大军支援长安。以长安向西,如猛虎下山,贼匪可一扫而清。”
  司徒王朗亦说道,“蜀中出关中山堑重重,军粮补给殊为不易。陛下只需下令雍凉各城据城坚守,蜀军久攻不下,等军粮耗竭,定当自退。若蜀军还不知好歹,彼时待长安兵出,则必败无疑。”
  曹洪也补充说:“特别是严令天水和陈仓加强城防,此二处乃两路蜀军的第一个据点,务必死守。”
  曹叡的案桌上常年摆着两颗少儿拳头大的夜明珠,以便夜间批阅奏章增添光线,之前一颗赏给了自请辞退的司马懿,如今手里握着剩下的一颗,丝丝的凉意从手心传来,似乎能让人时刻保持冷静,“都说诸葛亮用兵如神,如果诸葛亮的大军这么不堪一击,他何苦来哉?会不会是故意为之,乃诱敌之计?或者声东击西?”
  高堂隆寻思片刻,回道,“蜀国自失荆州之后,偏安益州,已经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本。如今南中既定,去年农田又大收,这么好的环境之下不试一试,怕是以后等诸葛亮死去,便再无机会。”
  “这么说来也是无奈之举啊!”王朗也附和道。
  长年掌兵的满宠冷笑一声,自然不同意那些读书人纯粹的悲情情结,“臣闻马超死后,新上任的平西将军马岱和凌毅把羌氐的关系处理得更好了,恐怕诸葛亮的后手便是羌氐的援军。”
  “细作确实传来消息,彻里吉让雅丹率五万骑兵支援蜀军。”曹叡平静说道。
  多年经营边疆的梁习这时补充道:“朔方豪族韩德麾下也有六万精锐羌族骑兵,韩德四子个个骁勇,可恩威并施,令其兵出陇西,切断羌氐和蜀国的联系。”
  “那不如也去联络孙权,让他像当年襄阳之战一样,背后捅一刀蜀中。”高堂隆说。
  “长安城里不是有四万兵吗?要我说,直接单骑入长安,再从长安调出两万兵死守陈仓。陈仓易守难攻,这个点握在我军手里,就算整个陇右沦陷,依靠长安和陈仓两个点都能一点点吃回来。”三朝元老朱灵说道,“一敌不过兵力差异,二抵不过军粮运输困难,任诸葛有什么神仙妙计,我自岿然不动。”
  同是三朝元老的刘晔不想朱灵平时瓮声瓮气,竟然也有这等见识,不觉多看了两眼。
  “子扬(刘晔字)至今一言未发,何不说说?”曹叡看刘晔满腹心事的样子,问道。
  “臣下以为,任何人做一件重要的事,都不会只有单纯的原因。蜀国这时候北伐,既有高堂大人所说时不我待的顾虑,也有满大人提及有外力相助的原因,最根本的,我想是诸葛亮认为此次北伐能成功。所以才会做。”
  “刘大人,你这不是废话么!”华歆笑说道。
  “对啊,在座诸位随随便便都能说出击退诸葛亮的方法,那就说明诸葛亮肯定有他有恃无恐的地方。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他大举北伐的底气在哪里?”刘晔惋惜地叹了口气,“臣不如诸葛亮,没想到,所以才没有说话。”
  说罢场间一片沉寂。
  刘晔盯着挂在墙上的地图,苦苦思索,心想要是曹真还驻守长安而不是那个驸马爷夏侯楙,情况或许会不一样。
  突然一个激灵,刘晔恍有所悟,几乎冲口而出:“是长安!”
  众人疑惑地看向刘晔,刘晔急道:“所有救援方法都以长安为本。如果诸葛亮有办法把长安拿下,则长安以西必然尽归蜀国。说不得蜀国根本不是两路,而是三路!还有一路后手在长安!”
  “不可能!”负责整个魏国国防的太尉华歆立刻反驳道,“长安固若金汤,兼有四万守军,便是十万大军围攻,也至少可以死守三个月!而且汉中去长安山路重重,蜀军能飞越关山不成!”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一名宦官跪倒在地,喘息不止,汗如雨下,“陛下……长安、长安失守!”
  所有人都惊得从席间弹起,一脸难以置信,这边蜀国才刚出兵,长安就丢了?
  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说话。
  兀地里啪一声,曹叡将手中的夜明珠摔成齑粉,咬牙切齿道,“朕誓杀夏侯楙!”
  “陛下!”华歆当场跪倒,“请陛下暂移邺城,暂避锋芒。长安离洛阳不过八百里,数日可至,陛下还在洛阳实在太危险了!”
  王朗和高堂隆也立刻反应过来,“请陛下暂移邺城!”
  满宠急劝道,“陛下乃一国之本,未可轻动。”
  “陛下乃一国之本,岂可置身险地!”曹洪也附和道。
  刘晔心中一惊,看几位文官要迁都也就算了,没想到戎马半生的曹洪也跟着附和。他转念想想,也就明白了。长安沦陷的责任在夏侯楙,迁都无疑会让长安失守的责任从局部得失激化到国家荣耻的层次,让夏侯楙陷入国家罪人的深渊中。夏侯楙是曹真、曹休一派的心腹,而曹真和曹休都是曹操收养的,二人长期担当边疆大将,但曹洪才是真正的曹家族人,却甚至被曹丕贬过为庶人。个中偏颇,怕是谁也心怀芥蒂。
  刘晔微微叹气,怕是曹氏一族内部也纷争不断,“国中有事,国君岂可先退?陛下若是这时候退了,怕国内数十万大军士气全无,一退千里,国将不国矣。”
  梁习早就急不可耐,一看刘晔终于表态,连声附和。
  曹叡自即位以来,第一次感到身为君主的恐慌,不觉脸色苍白,后背俱湿。
  “陛下万万不可!”
  一把粗粝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众人视之,乃赋闲的曹真!
  “老臣愿立下军令状,率十万军为陛下收复长安!”
  曹叡强作镇定,“朕给你二十万,卿与长安俱存亡。”
  ……
  东吴,诸葛瑾府邸。
  诸葛瑾正在园子里看着儿子诸葛恪练剑,满脸安慰。
  个把月前,襄阳之战,诸葛恪信心满满布下佯攻北门急袭东门的计谋,却被司马懿一把火烧去几千吴兵的性命。眼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智谋也被敌人轻易看破,心身打击如遭天雷。
  回去后诸葛恪把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三天,不吃不喝。出来之后便变得沉默寡言,再不穿那些文士风雅的素色长衫,而是换上一身黑色布袍,甚至开始练剑强身。虽然右手左脚皆残废,要练出什么成就已然不可能,但好歹人瘦了不少,精气神都为之一振。
  “吴王到——”下人一声吆喝,诸葛瑾父子还没来得整理衣冠迎接,孙权已经径直入得园子。
  诸葛瑾父子二人连忙行礼,“臣未知吴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说罢抬头一看,原来陆逊也跟在孙权身后,又笑道,“伯言也在这里,咱俩可是许久未见了。”
  “见过吴王。见过陆大人。”诸葛恪跟在诸葛瑾后面见礼。
  孙权只是摆摆手,眼神闪烁,“子瑜(诸葛瑾字),长安沦陷了。”
  “长安?”诸葛瑾大惊,“沦陷?”
  “蜀军不是才出兵吗?而且两路里也没有往长安去的啊?难道诸葛亮陈仓一路是声东击西?”消息是在太过震惊,诸葛恪也顾不得礼仪,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非也,诸葛亮表明上是两路北伐,一路出散关攻陈仓,一路出祁山取天水。谁知道竟然还藏了一路,奇兵出子午谷,吓得长安太守夏侯楙临阵逃脱,兵不血刃就拿下了长安。”
  “这一明一暗确实玄妙!”诸葛瑾赞叹道。
  “叔父之智近妖邪!”诸葛恪低沉说道,也不禁心神荡漾。
  “据说是魏延提出的子午谷奇袭,一开始诸葛亮反对,认为太过冒险,但秦越极力支持,带动一干年轻干将附和,最后诸葛亮拗不过,只好准许了这次行动。说实话,太冒险了,但也太值得了。”
  听到秦越的名字,诸葛恪却心中一颤。
  “孤这次特意把伯言召回来,就是想跟你俩讨论一下,如今长安既失,我们是不是也可以……”
  诸葛瑾和陆逊对视一眼,“主公是想?”
  “长安之于蜀国,犹如襄阳之于东吴。”
  陆逊和诸葛瑾二人立刻明悟过来,原来吴王还心心念念着襄阳。
  “臣以为,待我军发动,魏蜀大军都已经聚集在长安一带,长安与襄阳相距不远,若襄阳有事,怕曹魏大军指日可到。说不定还减轻了长安蜀国守军的压力,无形中帮了他们一把。最后自己捞不到好处,还白送了蜀国一个人情。”
  “难得最近山越也偃旗息鼓,不出来作乱,内外形势大好,若白白错过,怕时不我待。”
  “臣有一计。”
  孙权望去,原来是陆逊。陆逊道,“据闻曹叡已经派曹真领二十万大军救援长安。不论曹真能否夺回长安,曹真与曹休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长安一事,曹氏兄弟肯定着急立功,以求将功补过。若此时派一将军去合肥找曹休诈降,曹休必然上当。到时一举擒下曹休,说不得合肥城也可收入囊中。”
  孙权听罢,大喜过望,“此计大善!何人可行?”
  “臣以为,周鲂可也。”
  “妥!伯言可速去办!”
  “吴王,”诸葛恪说道,“此事不可急。拿下长安只是蜀国的第一步,能不能守得住才是关键。何不再等一阵子,待曹刘两家斗得难分难解,后手尽出,我们再在合肥猝然发动,使曹叡两边不可救。”
  孙权看了看诸葛瑾和陆逊两位大臣,二人皆点头。孙权赞曰,“诸葛恪实乃我东吴之秦越也。”说罢大笑离开。全然没有留意诸葛恪脸上的阴霾。
  “吴王一时高兴,顺口而言。我儿不必在意。”诸葛瑾看着孙权和陆逊离开的背影,有点担心最后那句话,以诸葛恪比秦越,对诸葛恪来说,其实是一种侮辱。
  诸葛恪面容阴鸷,“孩儿认为,山越最近的安静总有些蹊跷。父亲可派人去探查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