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恳请陛下北伐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神谕四年初夏,几乎和东吴谋划进攻石阳的同一时间,诸葛亮上呈《出师表》。
等诸葛亮把情真意切的《出师表》诵读完毕,偌大的正殿上却鸦雀无声。
倾一国之力讨伐最强大的国家,这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胜则有望还于旧都,败却可能招来灭国之祸。事关太重要,每个人都在仔细盘算着,不管是为国家还是为自家。
刘禅端坐正殿正中,却眉头紧皱,伴着相父诸葛亮的诵读,看着下面黑压压一片人头,他有点头皮发麻,面有难色。
他再不理朝政也清楚诸葛亮不可能贸贸然便正式把北伐提出来。昨晚诸葛亮知道专程进宫和自己说大朝会要提呈北伐之事,那么昨晚之前诸葛肯定已经和几位朝廷大佬通好气了。
他瞄了瞄当之无愧的东州党魁左将军吴懿和后将军吴班,从永安都督迁江州都督的李严,还有孟光、费诗、杨洪等人,均是老神在在。他不禁想,要是益州党还在,断不会让臣子们都抱团一处去。
想到益州党,他又头痛起来。益州党是销声匿迹了,但勤政堂里还堆着无数弹劾狐笃的奏章,比当年弹劾秦越在自己新婚之夜私设表字宴的还多得多。
那益州党经过南中一战,豪族已无力反抗,势力荡然无存。经秦越保荐,从丞相府门下督直升抚夷副都督的狐笃上任后更是变本加厉,几乎把整个南中豪族洗劫一番,把南中打成一片白地,将所有吞并过来的佃户和农田重新分配成自耕农、矿工、桑麻工,反而让这片南中荒芜之地显出一片生机。群臣就是弹劾狐笃,要不是南中有镇南将军陈到守着,怕是要自立为王了。
乱糟糟的局面让刘禅不由一股无名火起,像被群臣串通起来戏弄了一番。而且昨晚黄皓那句话还在脑海盘旋。
“相父年近半百,却还要长期军旅在外,朕不忍也。”刘禅支唔着说道,“相父乃国之支柱,实宜保重身体,一旦支柱倾侧,国将焉存?”
本来志在必得的诸葛亮不料刘禅临时反口,竟然不同意北伐!
过了一段几乎不可察觉的沉默后,朝堂上的气氛为之一变,就像水盆底下穿了个洞,悄无声息地形成一股漩涡。
“臣李严认为此时北伐过于轻率。我国刚经过南中一役,急需修生养息,且南中依然未安稳,此时大军北上,一旦后院火起,乃取乱之道!”
内侍陈祗也出列道,“曹魏势大,未可轻动。以弱伐强,非智也。我军应扼守险要,自图发展,待国富民强,再与孙吴联手东西合击,方为上上之策。”
诸葛亮轻咳两声,正色道,“司马懿被曹叡从长安撤职,正是雍凉两州防守最薄弱的时候,现在不北伐,待司马懿重掌军政,为时晚矣!”
声音锵锵有力,掷地有声。“卧龙尤畏冢虎邪?”群臣里不知谁低声嘀咕了一声,正巧碰上全场沉默的时候,变得清晰可闻。朝堂上的气氛也为之一顿。
由于南中杀伐过多,功过相抵,南中之战后一点功劳没捞到的秦越仍然以平南将军的身份站在武将队列的末尾,按品秩站位,身后只有关索马承几个杂号将军。此时他正在仔细观察朝堂上各人的反应。
毫无疑问,此时出言反对的,要么是纯粹防止诸葛亮所在荆州势力过大而出来阻挠,例如李严便是东州军方代表,即使诸葛亮早和东州大佬吴懿谈过了,也不影响在刘禅变卦后他出来参一本。也有北伐会让他们氏族耗损大量钱财甚至部分佃户也要被征发充军,例如陈祗所代表的在蜀中抱团的小姓宗族。
当然还会有纯粹是帮皇帝说话的人跳出来,博取如今势单力薄的刘禅好感。此时已担任太史掌管天文的谯周便跳出来,义正言辞道,“臣夜观天象,北方旺气正盛,未可图也。丞相深知天文,又何故强为也?”
诸葛亮厉声说道,“知天命,尽人事!莫不然我等就天天守在观星台,看北方何时气数尽,再派太史大人单人单骑去洛阳接受曹叡降表?”
“丞相莫要狡辩,天道不许,难道要逆天而为?”
“天道是何物?是民心。曹魏窃据中原而民心思归,还于旧都,这就是天道,按太史大人的说法,我等要是不北伐,反而是逆天而行了。”
谯周被诸葛亮说得语塞。便在此时,似有感应地,站在文官中前端一个最年轻的人转过头向秦越投来询问的目光。
秦越微微点头。
“臣只想请问丞相,打算动用多少军队北伐?”
众人看去,竟然是因为行事稳重,从南中归来后直升数级,品秩甚至在安北左将军关兴、安北右将军张苞、安西将军凌毅之上的领军将军霍戈,同时他也以右侍中的职位位居文官前列,可谓集权力与军权于一身的新宠。
诸葛亮以眼神示意丞相府长史从事费祎,费祎出列道,“本次北伐,从锦城出发,共动员将士十万人,其中步兵五万,弓兵四万,骑兵一万。从汉中出兵三万,步兵弓兵各一万五千人。另外羌王彻里吉出骑兵五万,共计一十八万。”
霍戈冷笑一声,“不算羌王那五万骑兵,国内共出兵一十三万,按每十人供给一人算,后勤便要动用一百三十万民夫。费大人如果不知道我蜀中有多少人口,不如请司徒孟大人出来说道说道。”
司徒孟光一直便想以民力不足来劝阻北伐,只是碍于吴懿一直不吭声,自己也不好出头,没想到霍戈这个皇帝近臣反而帮了自己一把,便应声出列,“按去年岁末统计,国内目前编户九十四万,兵户、吏户四十九万七千。编户人口共三百一十二万,其中可征发的民夫为八十六万,远远不能达到一百十三万的要求。”
霍戈眼看诸葛亮想说话,连忙抢过话头,“兵力尚且如此,军粮又如何?一个士兵每个月要消耗多少粮食?国内存粮又有几何?司农秦大人可在?”
司农秦宓也是东州派的骨干人物,早就跃跃欲试,心想终于到老夫来给诸葛亮最后一击了,“按每名士兵每月消耗粮食三石计算,连同羌兵共十八万人,一个月便需要五十四万石,同时征发民夫一百三十万人,按每两人每月消耗三石计算,共需一百九十五万石,二者合计为二百四十九万石。遑论北伐这种旷日持久的战斗,便是普通一场征伐,最少也得持续三个月,要是国库没有七百四十七万石粮食,怕是难以为继。而目前国库存粮,根据神谕三年春的报备,只有五百三十三石。按理说一般存粮都维持在七百石,皆因之前丞相平定南中,所耗甚糜。”
秦宓说罢,看了看刘禅,又看看诸葛亮,最后才回头望向霍戈,似是感谢他的义举。
霍戈这边还跟秦越暗地里比划交流,那边瞬间就转换神情,和秦宓眉来眼去。
秦越看在眼里,心想关乐也是没参加朝会看不到,不然她就不会对霍戈这个“两面虎”如此心怀敌意。
很明显现在朝堂上因为刘禅的一句不满,立马分成了两派,彼此间就像敌对阵营,一张一张地打出手上的牌,看谁最后更能得到陛下的青睐,甚至无论日后出不出兵,都能以此为契机,掌握更多的实权。
主张北伐一方以诸葛亮为首,手下以丞相府众多属官为主力,还有众多荆州派系的支持。而反对派自然以东州派和亲皇派为主,声势零星,虽然东州派的大佬吴懿碍于朝会前与诸葛亮的协定一直不做声,只有下面几个骨干出面,但一位司徒一位司农紧紧握着打仗后勤的短板,反而更占优势。
而武将虽然也分派系,但他们明显对派系之争不感冒,他们只看到北伐可以捞的军功,心中蠢蠢欲动,又不便明说,让本应表现最积极的一伙人反而最为沉寂。
这时候费祎再次出列,神情镇定,“司徒大人,司空大人,根据神谕三年年末送呈的报告,国内编户人口应该为三百一十五万八千四百七十三,其中可征发的民夫为九十万二千五百二十二人,有出入怕是司徒大人没有把最后送来的沓中和绥定两处算入账内吧?”
费祎又望向司农秦宓,“而国库存粮,司农大人可能忙于过春节没有把神谕三年秋收后的报表统计起来吧。去年各地耕田大造,最后入库锦城三百五六万石、江州入库二百一十四万石,汉中自去年赵云将军上任后积极屯田,广收军粮,达到了最高峰的三百一十七万石,合计八百八十七万石。另外昔日前车骑将军张翼德任阆中太守时,还存下两百万石粮草应急。”
众人皆知费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今日朝会才见识到竟然连这么具体的数字都记在心中。
但听上去似乎总有点奇怪之处,一时却想不起来。
蜀郡太守杨洪灵机一闪,出列说道,“费大人,就算国库存粮足够,我们也不能全部拿去北伐吧?要是国中有事,军中却无粮,如何是好?”
这时接话的却不是费祎,而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镇南将军陈到。
直到见到陈到出列,众人才恍然,原来费祎的话中问题不在于把粮草全部拿去北伐,而是所有统计数据里,压根没有南中这片足足占了蜀国一半疆域的地方。
“臣自去年统领南中以来,得编户凡二十三万,人口八十四万,其中多为妇孺。在黄权大人和李恢大人的治理下,兴修水利,开垦良田,且兰平原、南泽平原屯田一载,得粮一百三十万石,更有鱼干肉干无数,皆可用作军资。又组织养桑织布,其中部分用于军需,部分转卖中原换作军资。狐笃大人从原本的豪族、渠帅中得青壮年超过三十万人,又从东吴交州迁得五万青壮,南中多矿山,两位都督又征伐民夫开山炼铁,得铁甲可供五万精锐士兵。臣以为,再过三年,待南中彻底降服改造,产出将能三倍于今日。”
陈到语气平平,内容却如惊雷。不想一直困扰蜀汉的大问题到了陈到手中竟然变成黄金地,成为军需产出的宝库!
杨洪仍心有不甘,争辩道,“南中路途崎岖,空有万石军资,怕也运不出重重万山?”
陈到沉稳回道:“南中盛产大象,象力百倍千倍于人矣!而且南中河网交错,屯田地又地势平缓,偶有跌宕处亦修建了滑轮起重,兼有象力之便,加上一年的修复河道,军资运输大量依靠水路,十分方便。臣计划利用水路将物资运送到江阳、江州两处,江阳可直接运抵锦城,江州可经阆中再分转到汉中和前线。”
李严终于也压抑不住,厉声质问道,“南中山高路远,政令闭塞,如此大量囤积军需,聚拢人口,怕是又会有另一个孟获出来!”
陈到完全没有想到李严竟会说出这么诛心的话,而他又是个讷言的人,一时间气得语塞。
但朝堂上还有一个非常善于骂人的人,一言未发。
秦越在这时候朗声问道,“那么,待物资运送到江州后,江州军需日渐丰富,又背靠东吴,李将军,到时你江州是否又会出来一个刘璋!”
李严不料被这个小子反将一军,怒斥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区区平南将军插话!”
很多武将终其一生可能也当不上平南将军,平南将军断不能用“区区”二字来形容了,但说话的人是李严,堂堂蜀汉四大都督之一,与赵云、陈到平起平坐,自然有底气骂出这句话。
但秦越明显不是一句话就能唬住的,“陛下今天召开大朝会,就是让大家知无不言,各抒己见。李将军不让末将这种小人物说话,敢问陛下,这算不算违抗圣旨?陛下是否又特许了李将军只准你说孟获,不准别人说刘璋!”
大殿上气氛为止一滞,敏感到了极点。刘璋可谓是东州派的命门,每次提出来都像揭他们家丑一样,试问东州派哪位不是原来刘璋的部属?这些事二主的臣下哪位又能不面带愧色?
可怜刘禅虽然高坐龙椅之上,但自从开始时稍稍表达了些不满之外,便似乎消失了一样,任由一群大臣在下面吵得不可开交,这时突然被人点到,才转过神来,一看还是秦越,顿时支支唔唔说道,“大家都说说……别动气,都说说……”
秦越捉住机会,拱手道,“臣武厉将军秦越恳请陛下北伐!”
凌毅憋了一整天,终于找到机会,也出列拱手,“臣文烈将军凌毅恳请陛下北伐!”
“臣安北左将军关兴恳请陛下北伐!”
“臣安北右将军张苞恳请陛下北伐!”
“臣镇南将军陈到恳请陛下北伐!”
……
“臣左将军吴懿恳请陛下北伐!”
“臣后将军吴班恳请陛下北伐!”
……
“臣丞相诸葛亮恳请陛下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