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冢虎司马仲达

  诸葛瑾在一艘只有江东水军能造的艨艟大船上,已经能够眺望到襄阳城的轮廓。
  二十年前,天下间最负盛名的水师有二,一是孙氏麾下江东水师,二是刘表麾下荆州水师。
  前者,孙氏的崛起本就是水师在战火中成长的磨练,而数十年间划江而治,怎么可能仅仅依靠荆江天堑,更在于水师悍勇,一路砥砺,愈战愈精锐。而后者随着刘表身死,投降曹操的荆州水军提督蔡瑁与张允被杀,水军百战老卒又尽死于赤壁一把大火,把荆州水师烧得十不存一。
  至此滚滚长江,唯见绛红色孙氏虎旗飘扬。
  “报——紧急军情!”,亲兵的呼喊打断了诸葛瑾越飘越远的思绪。
  “前方探报,曹叡改任司马懿为襄阳提督,单骑过樊城。如今估计已经入得襄阳。”
  诸葛瑾一直轻轻皱着的眉头此刻挤得像个川字。虽然他也不同意孙权贸然出兵襄阳,但他不像陆逊那般言辞激烈,和他的脾性一样温和得多,既然自己的反对意见已经陈述过了而孙权坚持己见,那只有尽全力执行。
  但当时出兵的前提是司马懿在长安,而不是襄阳。尽管进攻襄阳是孙权亲自下达的命令,尽管他从追随孙氏起便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把孙氏大旗插上襄阳。
  襄阳之于孙吴,犹如长安之于蜀汉。
  后世只知卧龙诸葛亮和凤雏庞统,但在当世豪杰眼中,还有一人可与此二人齐名,那便是号称“冢虎”的司马懿。甚至由于凤雏死得太早,少有施展才干的机会,他们更倾向于把卧龙和冢虎相提并论。
  荆江猎猎的大风吹刮着这位年过半百两鬓花白的中年男人,像一盘盘冰水迎头浇上,让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传令,后军变前军,撤退。”
  亲兵有点不可置信,看着诸葛瑾。
  诸葛瑾坚定地点点头。他是卧龙的亲兄,也没有信心和冢虎一战。
  军令伴着江风逐渐传遍整支船队。半柱香不到,先锋张霸和一名年轻文士急忙来到艨艟主舰上。
  诸葛瑾回头看着那个文士愈发肥胖的身子一拐一拐吃力又焦急地来到自己跟前,心中涌上万股悔意。当时就不应该让他远赴南中的,白白丢了三千金戈铁卫不说,还落得一身伤残。
  来人正是诸葛恪,那位在南中之乱中侥幸逃脱的神秘文士。
  回到武昌的时候,他的左脚和右手已经残废。孙权惜其才,迁骑都尉为左辅都尉,以为东宫幕僚领袖辅助太子孙亮理政。一如刘禅还是太子时的霍戈,只要等太子登上宝殿,便是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但诸葛恪却觉得生不如死,脾气无可挽回地一日比一日暴躁。诸葛瑾只好安慰他说,我们父子都不是靠手脚打拼而是靠腹有谋略立于天地间。这次进攻襄阳,诸葛瑾也带着诸葛恪出战,未尝不是让他多历练的意思。
  “父亲畏司马懿如畏虎邪?”诸葛恪完全不顾父亲颜面,在部属面前厉声质问诸葛瑾。
  诸葛瑾难掩对诸葛恪的失望,问道,“我儿以为如何?”
  “此乃司马懿自投罗网也!我军当长驱直入,趁司马懿立足未稳,一鼓作气,一攻而下。兵贵神速,生擒司马懿也触手可及!”
  “张将军以为如何?”诸葛瑾又问张霸。
  张霸抱拳答曰,“末将以为,当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诸葛瑾凝神望向襄阳,他动了私心。
  “恪儿以为,如何进攻?”
  诸葛恪一听,父亲竟然被自己说服了,大喜过望,又白又胖的脸上甚至闪过丝丝红晕,“襄阳东、北两边临水,皆有水门。父亲可径至北门,大张旗鼓造势,以为要切断襄阳和樊城的联系,实则让张霸领一万军突袭东门,如果速度够快,司马懿亦为我阶下囚!”
  诸葛瑾心中微微叹息,口中却称可。
  阵阵金鼓号角很快在这支纵横荆江的船队上响起,舰队动力全开,向着襄阳北门直插。
  早有斥候报到司马懿处,司马懿一手执虎符,一手执曹叡御赐孟德剑,快步登上东北角瞭望台,过得好一阵,才问身边亦步亦趋的小儿子司马昭,“我儿觉得如何?”
  司马昭望着遮天蔽日的船队,自信地说道,“昔日关公镇守襄阳,曾说过一句话,正好用在当下,看尔等插标卖首。”
  司马懿抚掌大笑,“诸葛瑾再不知兵事,也不至于如此鲁莽。”
  司马昭低声道,“上命不可违。”
  司马懿点点头,全无半点刚才的笑容,神色肃穆,准备下达军令。
  这让司马昭想起《孙子兵法》的第一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心中感叹,父亲对待兵事竟是如此虔诚,如面圣人。
  “其进急,其攻促,不可久也。吴军摆明阵势要攻北门,实质是突袭东门,这等手段可不像诸葛子瑜的手笔。传令!第一,于北门外多立旌旗以为疑兵,第二,于东门水门后多设火油硝石,引吴军入内再关门打狗,第三,绕过汉水到樊城,让徐晃多带投石车沿岸骚扰北门吴军。”
  城外诸葛瑾所在那艘艨艟大船作为吴军司令舰渐渐在北门外驻停时,庞大的船队末尾竟然还有不少未曾到达襄阳城外。
  突然吴军中两百艘斗舰快船从战船队中斜刺而出。十人双桨翻飞,在江面上激起阵阵雪白水花,飞快朝东门而去,其后更有三艘艨艟大舰押阵。
  东门守军素知东吴斗舰有“水上赤兔”之称,不想竟然这般神速,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让数艘斗舰进入门洞。
  城墙宽厚而城门不过数寸,进得门洞便意味着城墙上掷下的重物硝石再无用武之地。因此水路攻城往往要抢占门洞。
  却说先锋张霸一人当先,直抵门洞,身后吴兵纷纷射箭抵住城门内的魏兵,张霸则举起手中利斧,不过数下便斫断水门铁链。
  吴军一阵欢呼,鼓噪而进。连跟在后面艨艟上的诸葛恪呼吸都急促起来,虽然心中总有不祥预兆,但眼前大捷已经不容他细想,下令艨艟全力跟上。
  张霸带着数千人穿过水门,正登上城内,不料城墙上上万弓箭手守候多时。司马昭冷冷一笑,下令投掷火油。
  霎时间数百罐火油从城墙上抛下,溅了一地。火油积有半寸厚,循着地势往低处去,又流向水门。
  张霸纵有千夫不敌之勇,这时也忍不住发出一声恐怖的呼喊:“中计了!快退!”
  然而早有一支火箭穿透张霸的呼喊直射而至,瞬间激起漫天火海,从陆地一直烧到水门处,数千吴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悲与喜的转换仅仅在数息之间。
  北门外诸葛瑾收到先锋受挫,张霸葬身火海的消息毫不意外,只是淡然地下令撤兵,只希望数千将士的性命能换来诸葛恪的清醒。
  诸葛恪眼看着功败垂成,跌坐在艨艟舰的甲板上,口中喃喃自语,我太急了太急了……
  而司马昭眼看着吴军徐徐而退,连忙找到司马懿,“父亲何不趁此时率水师出击,拦腰攻击吴军,吴军首尾不能顾,必定大败!”
  “竖子!”司马懿怒斥道,“二十年之内也不要指望在水上能打败东吴水师。要是你哥,这时候已经开始收拾,准备回许昌了。”
  “许昌?”司马昭疑惑地问,“不是回洛阳吗?”
  “陛下答应你父亲,只要击退吴军,就准我交出兵权,退居幕后。”
  说罢,司马懿又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像老狼一样刺耳,听着无比瘆人。
  ……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节过后第一次朝会一般多是礼节性的内容,象征意义重于实际,无非是强调些重农桑祭宗庙的举措。春耕过后的第一次朝会才是真正决定一国今年甚至数年内军事行动的重要时刻。所以无论文武,都特别重视这次朝会,一些驻守边疆的大臣以及平时不能上朝的低品官员这时候也会出现。
  在朝会前一日,丞相诸葛亮特意进宫和刘禅商讨北伐事宜。
  自从张瑜死后,刘禅在宫里再没有心存忌惮的人。这种忌惮与其说是害怕,还不如说是愧疚。但皇后位置空了出来,吴皇太后又深居宫中放任刘禅,外事有诸葛,内事竟慢慢都落到黄皓身上。
  黄皓也捉紧空档,不足半年时间已经进献给刘禅各地美人不下一百个,还有各种声色犬马纵情玩乐的玩意数十种。这位阉人也得以从中常侍再次快速升为中书令,有了染指朝政的话语权。
  沉溺声色的刘禅自然对北伐东征什么的都没有意见,只要不耽误自己夜夜临幸新近宫的那位柔骨美人,天塌下来都无所谓。
  看着刘禅苍白的脸容,诸葛亮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了句,“臣闻前车骑将军张翼德还有一女名张琪,正是前皇后亲妹。张琪品行端正,贤良淑德,陛下可立为皇后也。”
  刘禅闻言,脑袋嗡一声炸响。诸葛亮也没有再说什么,默默退了出去。
  待诸葛亮走远,中书令黄皓才来到刘禅身旁,噗通一声跪下,哭了起来。
  刘禅不知黄皓葫芦里卖什么药,心中不悦,“你又哭什么!朕已经够烦了,还哭!”
  黄皓话带哭腔,“奴才该死,让陛下烦心了。奴才只是替陛下感到悲戚。立谁人为后乃是陛下家事,丞相却颐指气使,废立皆在一言之间,与昔日董卓当着孝献皇帝(汉献帝刘协)的面杀伏皇后何异!”
  刘禅听着这么忤逆的话却全无怒容,反而叹息一声,“丞相毕竟是朕相父,亦无不妥,我照办就是了。”
  “只是,”黄皓跪着抬起头,看着刘禅说,“丞相长年掌兵在外,久而久之,都不知道这三军是姓刘还是姓诸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