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昏亭明晤

  “诸葛亮!”
  一声粗粝的呼喝从外面传来,打断了偏厅中诸葛亮和秦越关乐的谈话。
  国君身死,天下震荡。
  自从曹丕死后,九州格局暗涌,魏国任司马懿提领原雍凉两州兵马,吴国屯兵江夏,整片大陆一时间都弥漫着硝烟。诸葛亮也主动应变,布防汉中一线,将汉中都督、汉中太守魏延去都督位迁阆中太守,将江州都督赵云迁汉中都督、汉中太守,此时还正嘱咐秦越夫妇其带五千不破营前往汉中,协助新任赵云。
  听得呼喝,秦越心中诧异,除了自己竟然还有人敢直呼诸葛亮的名字?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长八尺,面如重枣,五十岁左右的健硕武将,兴冲冲闯进来,身后新任门下督薛和尘竟是拦不住。
  其实也不能怪这位历任里最斯文的门下督拦不住,毕竟闯进来的是镇北大将军魏延。按武将位秩,已经是蜀国里最顶尖的五位,若按实权,更是赵云、陈到之后,妥妥的第三人。
  见是魏延,关乐连忙站起来,拱手行礼,秦越也只得跟着。但魏延却视若无睹,只是盯着诸葛亮高声问道,“敢问丞相,北伐在即,为何要撤我汉中太守之职?难道守城是我,攻城就轮到赵云吗?这是否公允!”
  众人皆知魏延在投降刘备之初,诸葛亮就一口咬定此人有反骨,必须及早除之,幸得刘备挽留才救了魏延一命。魏延不但长得像关羽的红脸,连倨傲的性格也和他有几分相似。经这无妄之灾一般的反骨事件,魏延对诸葛亮的敌意从未消除,反而对刘备忠心不二。
  有人说这是诸葛亮的自我牺牲,以促进魏延和刘备的关系,卖主公一个面子。也有人说是诸葛亮御人有术,知道魏延心高气傲,必须先给他一个下马威,方便以后使唤。更有诛心言论,说是诸葛亮自知自己在刘备军中威望太高,有功高盖主的嫌疑,因此主动和魏延交恶,让魏延更亲近刘备一边,以示自己清白。
  无论什么原因,反正近二十年来,魏延与诸葛亮、杨仪关系不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诸葛亮似乎早就习惯了魏延的大呼小喝,并未动怒,只是淡淡说道,“魏将军勇则勇耳,但你是否知道,这些年你为何止步不前,总是比不上赵子龙和陈叔至?”
  魏延欲言又止,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他再看不顺眼诸葛亮,也不可能把“丞相偏私,有心打压”这种话说出口。
  见魏延不接话,诸葛亮却又反过来问起秦越,“你的不破营训练得怎样了?”
  秦越弄不清诸葛亮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如实说道,“步兵训练已经娴熟。期间陈叔至将军多有指点,获益匪浅。如今只待奔赴汉中,请赵将军指导训练成骑兵。”
  “嗯,如此甚好。这不破营的副校尉可有人选?”
  秦越心想诸葛亮什么时候连这种事都操心了,“本来柳侍山是最好人选,只是……”
  “狐笃如何?”诸葛亮问。
  “德信虽勇,恐怕三五年内都要留在南中。”秦越如实回答。
  “独臂马承可否?”
  “马承虽独臂,勇武不减,若北伐,估计他更多会在塞外活动。”
  诸葛亮满意地笑了笑,又问:“霍戈呢?勇武虽比不上狐笃马承,也不输关索。”
  “霍戈文武兼备,尤善布局,相信丞相另有他用,留在不破营,大材小用了。”
  “看来只剩下关索了。”
  “不破营每阵必冲锋先登,他武艺不精,太过凶险,越本想着能否跟伯守借钟九重一用。但钟九重本就是鬼骑营副校尉,看来越只能另选新人了。”秦越解释道。
  这时关乐轻咳两声,说道,“我弟……让我跟丞相讨个职位……”
  “哦?他还想讨什么职位,上阵杀敌怎么说也少不了他的。”诸葛亮应道。
  “我弟让我原句转达,还望丞相见谅……”
  诸葛亮笑着挥挥手,示意关乐说下去。
  关乐生涩地笑了笑道,“若是能继续当姐夫的亲兵长,把姐夫的武艺学过来,我也不介意兼任一下不破营副校尉……”
  诸葛亮听罢哈哈一笑,说了句“顽劣”便欲起身离去。
  无故被晾在一边的魏延不禁恼怒,追问道,“诸葛匹夫,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诸葛亮摇了摇头,回过身来,指了指秦越,留下一句话,“这小子的大局观都比你清楚。”
  秦越哭笑不得,和魏延大眼瞪小眼,心中暗骂一句诸葛老贼,怎么就把火烧到自己这边来了。
  那魏延却是拱手道,“还请秦将军指点。”
  莫说关乐,连秦越都有点难接受魏延的态度突然变得这么快。都说魏延性情倨傲,和很多同僚都关系生硬。如今看来却是个性情中人,军中传言他体恤士卒应是不假。
  秦越不禁站直了身体,先恭敬回礼,再说道,“若不让赵将军尽早熟悉汉中一带防务,到时没有赵将军坐镇后方,魏将军又如何随军出征,陷阵杀敌?魏将军守汉中多年,如今遍观朝野上下,最熟悉汉中地形的莫过于魏将军,魏将军不作先驱大将,岂不可惜?如此看来,怕也是先帝一番苦心。”
  魏延一听,不觉恍然,原来当年刘备破格提拔自己为汉中太守,便已有为北伐做准备的心思。但随即魏延又疑惑道,“赵云一生征战未尝败绩,若出征北伐,必定处处凯旋高歌,难道丞相不打算用?”
  “赵将军乃蜀军旗帜,常胜之师,身负整个蜀军军魂气魄,无奈花甲之年,年事已高,稍有疏虞,怕会影响军心,莫不如镇守后方的好。”
  ……
  已是深夜时分,魏帝曹叡依然没有就寝,还板着脸在书房内处理政务。
  虽然同样勤政,但和他爹曹丕的节俭不一样,曹叡在生活用度上可谓毫不吝啬,书房的布置也不像曹丕时那么简洁,而是极尽铺张之能事。尤其几颗六岁孩童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鲜卑那边甚至能换来一个小型部落,也只是被曹叡随手摆在案桌上。
  内侍轻声在门外说道,“陛下,长平侯曹休求见。”
  过得一会,直到曹叡把手头上的奏章批完,才放下毛笔,“请进来吧。”尔后用手掌揉了揉紧巴巴的脸。
  “臣曹休拜见陛下。”留着山羊胡的曹休在门外恭敬行礼。
  曹叡亲切一笑,挥挥手示意曹休进内,又问道,“曹将军乎?曹伯父乎?”
  意思就是问曹休此来是为公还是为私。
  曹休来得曹叡跟前,说,“曹家一家之事,自然也是天下之事。”
  曹叡又是乖巧地笑了笑,让曹休在身边坐下,还亲自倒了茶,“不知伯父深夜造访,是有什么事?”
  曹休微微叹息,说道,“臣是来跟陛下请辞的。”
  曹丕惊讶道,“伯父何出此言!伯父乃我大魏国之柱石,镇守南线,使东吴未得存进。为何轻言辞退?”
  “臣见陛下起用司马懿而弃曹真为雍凉提督,以为陛下不复信任我们这些曹家长辈了。”
  “咳,伯父说的哪里话!”
  “昔日武皇帝在世,曾密言休,司马懿终非人臣,不可使领兵。一旦兵权握牢,恐怕后患无穷。陛下弃先祖遗训于不顾,臣以为陛下是要大力起用外姓之人了。”
  “伯父所指,又是那‘三马食槽’的梦兆吗?”
  “梦兆之事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司马懿极擅长隐忍,怕是蛰伏十年,出手时更猝不及防。”
  曹叡心机敏锐,话锋一转,却问道,“若不用司马,谁人可用?”
  曹休晒然一笑,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昔日曹真一直提领雍凉,蜀中诸葛也秋毫无犯,何故不起用曹真?”
  曹叡哈哈一笑,“伯父字文烈,和蜀中那文烈将军凌毅倒是有缘。我以为伯父还想与那小辈争锋。”
  “陛下说笑了,我与那小辈较什么劲。”
  “实不相瞒,”曹叡站起来,随意地走动了几步,“伯父威名远播东吴,若关右还起用子丹伯父,届时两位伯父权高位重,权倾朝野,怕是会引起众人攻讦。月盈则亏,此也是为了保全二位的无奈之举。”
  “既然如此,”曹休心中一动,“陛下何不用曹家女婿?”
  “哦?”曹叡回过头,“是哪位曹家女婿?”
  “夏侯楙不是娶了清平公主?况且子林也驻守长安多年,后生需要历练,才能代代守卫曹家。”
  曹叡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曹休才猛然发觉自己有点操之过急,连忙解释道,“人事任命本不是臣该多言的,只是无论如何,陛下还得小心司马懿。”
  曹叡冷冷一笑,“一条养了二十多年的老狗,恐怕已经忘了自己是条狗了吧。”
  曹休大骇,不知道这老狗指的到底是自己还是司马懿,忙不迭口中称罪。
  ……
  已是子时,秦府内仍然灯火通明,为数不多的几名仆役在关乐的指挥下还在忙出忙进。明天一早便要启程前往汉中协助赵云驻守,估计好一阵子不会回来,他们决定干脆迁到汉中暂住,方便起居。
  但此时秦越并不在府内,而是在城外五里一处亭子里。
  亭子是很普通的亭子,甚至对联牌匾都残破得无法辨认,只有一盏灯笼挂在上面以作照明。因此亭内很昏暗,二人对座。只能大概看清对方的轮廓。
  但这场面谈,却被后世史书称为“昏亭明晤”,亭中二人寥寥几句话却像把今后天下大势看得明明白白。
  与秦越对谈的,是张庆山。说来还是张庆山的主动邀约。
  “侍山临走前跟我说,你要革除世家。让我来看看你。”张庆山长得英气逼人,在昏暗的灯光照应下更是气度不凡。
  “你,要来助我?”秦越直接问道。
  张庆山冷冷一笑,“世人皆说我张庆山是狂士,没想到你比我更狂。我无缘无故凭什么要帮你?
  “为什么?”秦越又问。
  张庆山轻轻啧了一声,果然先出手都是吃亏,自己不是要和秦越合作,又何必自己找上门,暴露自己?
  “自周武王起,千年以降,天下皆由诸侯割据。及至汉初,诸侯倾覆而世家起,至今已四百年。吾观世家还将强盛千年。只是我这张家,或者说任何一家,都繁盛不过三百年。”张庆山不羁地笑了笑,“那我张庆山,为了张家千秋万载,何不和你一起葬送了世家。用世家千年,换张家一户。”
  为了自己的家,要毁了天下大家。
  “你?要当皇帝?”秦越冷冷盯着张庆山问道。
  “哈哈哈!”张庆山大笑起来,“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试问你刘家天下可还有下一个百年?要当皇帝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世家翁。”
  纵是秦越也不得不拜服张庆山的格局之广,“你要什么?”
  “我要丝绸之路。我祖辈曾从丝绸之路去过乌孙、大宛、贵霜,听说更西处还有罗马,国力可与大汉媲美。那些人和我们不一样,身材比辽东汉子更高大,金发碧眼,霜白肌肤,说着听不懂的话,也有无数奇珍异宝。”
  “张家已富可敌国,你还要经商到那边图什么?”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融通天下,方可川流万年。”张庆山指了指自己,“我张庆山的天下不是你看得到的天下。”
  秦越也愕然,“西域路远,处处纷乱,怕是不易。”
  “所以我也需要军队,需要军权。”
  秦越眯着眼看张庆山,张庆山识趣地说,“只作自保,绝不踏足中原。”
  “不行,”秦越诡异一笑,“需要你的时候,也请为我冲锋陷阵。我保证,西域都护府以西,皆是你张家一家之天下。”
  张庆山也开怀一笑,有种疯子遇到疯子的畅快,“是关中柳汉中张的天下。”
  “既然如此,你必须听我一句话。”张庆山突然止住笑容,眼神阴鸷,“关兴、关索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