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送你星海苍茫

  蜀宫最高处的观星台上,一名十八九岁的华贵少妇熟门熟路地沿着楼梯蹬蹬往上爬。如果不是从她的发髻和衣着判断出她已为人妻,那一身稚气其实更像一名正值花样年华的少女。
  这名少妇有着精巧可爱的五官,腰间挂有一颗瑞兽当康纹样的玉珠更是价值连城,登楼而上玉珠和玉牒发出叮叮的响声,听着甚是欢快。
  但这些都无法掩盖她总是轻轻皱起的眉头和向下的嘴角带来的一身阴郁气息。更为明显的是她病态的苍白的脸容,和她的年纪格格不入。
  此时兴许是爬楼梯爬得有点急,脸色在气喘吁吁中泛起阵阵病态的潮红。
  一名青年文官登楼到一半的时候听到脚步声,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了,连忙转过身,劝道,“郡公主小心台阶啊!”
  “谢谢周大人!”少妇与他擦身而过,微微点头算作行礼。
  这时的蜀国已无郡公主。
  这名青年三十未到,眉毛很浓,颧骨很高,总给人一种很严厉不阿的感觉,却对这个小姑娘总是一副慈爱模样。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便下楼去。
  不是叹息今夜的观星台又要被她独占,而是哀叹她的遭遇。
  他正是日后名满天下的大学者,现正担任劝学从事的谯周。因为颇好天文,皇帝陛下特许他可以随时登观星台,因此便经常遇到这位少妇。刚开始时他也战战兢兢,礼数周全,但相遇次数多了,她一再要求谯周称呼她“郡公主”而不是“皇后娘娘”。
  在他眼中,这名“郡公主”其实只是一位小姑娘,长相甜美可爱很讨人喜欢,只是眉宇间的阴郁挥之不去。她总爱独自在观星台最高处俯瞰整座锦城,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傻傻地笑。
  据说这是唯一能见到她笑的时候了。
  谯周只是觉得,反正四下无人,何不顺了小姑娘的心意?毕竟这位小姑娘正是皇后张瑜。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她终于登上观星台的最高处。
  神谕三年盛夏五月的夜里,锦城也不复白天的闷热,尤其在高处反而送来习习凉风,仿佛心中的郁结都能舒散开去。
  这是张瑜连着第二晚来到观星台,眼下的锦城果然如昨夜一样灯火通明,热闹非常。她知道连着两天锦城内都有喜事。
  一盏一盏的红灯笼点缀着漆黑的大地,和天上金黄的星光互相呼应,煞是好看。
  张瑜想起今早宫女才传回来的,昨晚喜宴上关于秦越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昨夜是凌毅儿子的百日宴。
  宴席上凌毅请秦越为孩子取名字,秦越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烧刀子,喜滋滋地跟那个胖乎乎的婴儿煞有其事地说道,“你爹啊,太软蛋了,没有一点锐气,所以你的名字必须刚猛,就叫‘凌伐,字崇烈’吧!”
  凌毅听罢哈哈大笑,说名字起得好。
  众人一开始以为凌毅只是逢迎,但诸葛乔却一语道破玄机,一是北伐在即,以此明志。二是凌毅的号就是文烈将军,儿子叫崇烈。儿子追崇老爹,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张瑜又嘻嘻笑起来,转而望向眼前满天繁星如落入沧海的壮观景象,小心翼翼地把用纱布包着的一团萤火虫放出来。
  红的灯笼黄的星光,夜空中又逐渐亮起点点黄绿色的荧光,飘散开来,随风而舞。如梦似幻的情景让张瑜好像置身当时黄昏中的桑林里,两行清泪又自顾从眼角滑下消瘦的脸庞,像清溪冲刷着精莹的鹅卵玉石。
  “我没什么能送给你做贺礼了,秦哥哥,就送你这片星海苍茫吧。”
  ……
  此时此刻,在锦城最热闹处的宴席上,正是秦越与关乐的婚宴。
  自从为秦越表字之后,陈到和秦越就有了一层约定俗成的关系,被视为秦越的长辈。受邀成为仪式主持的陈到此时正手捧卷轴,为二人唱诵赞辞:“昔开辟鸿蒙,物化阴阳。万物皆养,唯人其为灵长。盖儿女情长,书礼传扬。今成婚以礼,见信于宾。三牢而食,合卺共饮。天地为证,日月为名……比翼鸟,连理枝,夫妻蕙,并蒂莲。夫天地草木菁灵,可比真爱佳缘。高山之巍,皓月之辉,天长地久,山高水长。”
  伴着陈到的赞辞,早已站在中心接受大家目光的秦越与关乐都显得有点拘谨。秦越偷偷瞄了眼身边的关乐,想看看她,关乐却被红头巾挡着,只看到一点侧脸。
  他突然笑了笑。
  关乐语气娇嗔,低声问道,“平时那么严肃,现在该严肃的时候却在笑?”
  秦越抿嘴笑了笑,像个顽劣的小孩子,“刚才你弟关索和我说,第一次成亲是会有点拘谨的,他和三娘成亲的时候,紧张得手都在抖。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关乐闻言佯怒,忘记了今天是成亲的日子根本就没佩剑,习惯就伸出右手去摸左边腰侧,刚刚摸了个空,秦越却轻轻伸出右手握住她的右手。
  旁边的关索眼见着他们的小动作,嬉笑着大喊,“姐夫,不急啊,我姐跑不了的!”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一时间关乐觉得自己的脸都要比红头盖要红了,挣脱右手,不料秦越又捉住了她的左手。关乐又挣两下没挣脱,就由着他握住了。
  “成亲就成亲,弄那么多仪式,像耍猴一般让大家看着。”关乐嘴里嘟囔,神情娇羞。
  “仪式可以诚心正意。”秦越答道。
  随着陈到一声“沃盥濯洗,正其事也”,便有侍者捧着黄铜大盆来到二人身前,秦越顺势拉起关乐的手放进清凉的水中,温柔地搓洗。等秦越停止了动作,关乐也默契地帮秦越搓洗几下,象征着二人以洁净的心身,可以正式开始仪式了。
  “请新人入座!如同牢食!”
  两人隔着案几相对入座,便有侍者端上碗筷食食等物,二人共用一个碗象征性地吃了几口便算仪式完成。
  “合卺饮酒,甘苦与同——”
  合卺酒就是把一个苦葫芦切成两半,再用一根红线拴着,葫芦里盛着酒。葫芦是苦,所盛的酒也得是苦,意为合二为一,共甘共苦。
  二人相视一笑,举起葫芦一饮而尽。相比南中的烧山,这点苦酒能作甘酿。
  然后便是解缨。
  秦越将关乐发髻上象征订婚信物的红色的“缨”解下来,然后转身高举在空中,向众来宾展示。
  来宾们一片欢呼喝彩,表示对二人结合的认可和祝福。
  仪式的最后,侍者又送上来两把小刀。二人不约而同都调整了一下呼吸,再割下一撮头发。秦越把自己的递给关乐,关乐接过来时抬眼看了看他。
  秦越郑重地微微一笑,点头。
  关乐便把两撮头发缠在一起,卷成一个圈,在末尾处用红绳系紧,再揣进衣襟里。
  既已结发,便为夫妻。
  ……
  这一夜,两千里之外的魏国皇宫也同样不平静,这种不平静来自极度压抑下的波涛暗涌。
  面容枯槁的曹丕躺在床榻之上,身边跪着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与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在他们上首跪着的是二十出头的皇太子曹叡。
  “朕空有雄心壮志,奈何天不假年。大业未竟而不得不中途撒手。尔等四人,”曹丕停下来缓了口气,“从先帝起已追随大魏事业,俱为国家梁柱,忠心耿耿,当为辅政大臣,辅助我叡儿继承大魏千秋大业,万不可疏怠。”
  下首四人战战兢兢,皆磕头领命。
  曹叡回头望去,只见司马懿更是额头渗出汗珠。
  “我叡儿可在?”曹丕又说道。
  曹叡一听父亲呼唤自己,马上转过头来,带着哭腔,跪着直起腰回话,神情无比恭孝,“父皇,儿臣在此。”
  不料曹丕竟有些不悦,语气严厉,“差不多就行了,我也是在下面跪过的,比你跪得艰难多了。”
  曹叡一听,更是止不住哭腔,硬是低声抽泣起来。
  “曹真、曹休皆是你的伯父,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就多去请教他们。陈群和司马懿皆为人杰,陈群能治,司马能谋,事情不知道怎么做的,大可交给他们。你当恭敬待之,则天下一统,尔辈可期。”
  曹叡听罢,转过身来对四人行礼,四人哪里敢受,又恭恭敬敬回礼过去。
  这时曹丕摆摆手说道,“皇位交迭,恐有疏虞,四位先去处理吧。”
  四人自然识趣,陆续退出了房间。
  曹丕与曹叡都看着走在最后面脚步有些巍颤颤的司马懿,曹丕脸色阴沉下来,低声跟曹叡说道,“朕在位六年,自问为政清明,唯一的怨恨就是阳寿不长,你还年幼便要接过国家权柄,辅政大臣都是极有阅历的人,你既要用之任之又必须防之。其中艰险,无疑于牛犊面对四虎。朕以为,你应当注意让他们互相牵制。”
  曹叡跪在下首,嘴唇紧抿,看不出悲喜。
  “昔年汝祖父曾梦三马食槽,本疑是马腾马超父子为祸,后来马腾既除,又复梦三马同槽。乃问贾诩,贾诩解曰,禄马,吉兆也。禄马归于曹,王上何必疑乎?”
  曹丕说罢,眼神直直地盯着曹叡。
  四下无人,曹叡却全无刚才的惊慌不安,取而代之的平静深邃的目光,“贾诩,毒士也。”
  “汝祖曾有一话临终时嘱咐于朕,朕如今亦将它嘱咐于你,”曹丕此时纵然很难受,但见儿子的神情如此笃定,反而不安起来,“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
  不料曹叡冷冷一笑,兀自站起来,把第一个字的发音说得特别重,“朕,自晓得了。”
  说罢,拂袖而去。
  曹丕突然呼吸很急促,瞳孔不断涣散,伸出手想拉住曹叡,最终只能停在空中,猛然坠了下去。
  夏五月末,魏帝曹丕病逝于洛阳,时年四十岁。
  ……
  同一夜,张瑜亦于蜀宫中郁郁而终,年方十八。生有一子,为刘禅第五子,名刘谌。
  翌日深夜,在皇宫内城一处隐蔽的甬道门外,皇帝近臣谒者霍戈和一名随从守候在此处。
  这条甬道平时都是宦官婢女等下人出入的道路,连侍卫都很少梭巡至此,更别提达官贵人。等得半柱香时间,有一名身形瘦弱,尖嘴猴腮的年轻宦官带着一辆运些日杂货物的马车从甬道内出来。
  此人见到霍戈,马上热络地说,“奴才该死,让霍大人久等了。”
  霍戈也一脸客气地回应道,“中常侍大人太客气了!此事若非大人出手相助,怕是不好办。还得多谢大人义举。”
  “皇后娘娘生前对奴才照顾有加,还竟然纾尊降贵,慰问过奴才。此恩此情,奴才不敢忘怀。”那人瞄了一眼霍戈身后身形雄武的侍卫,神色微动,伸手摸了摸马车上一个长约八尺的大匣子,“奴才想,让她回去,算是我的报恩吧。”
  此人正是在刘禅身边日渐得宠,并由内侍升任中常侍的黄皓。
  他又看了看霍戈身后的男子,说道,“从今往后,算是两清了。”
  那男子微微点头,赫然是秦越。
  秦越接过马辔,望着那个大匣子,默默地说,“瑜儿,我来接你回家了。”
  从那天起,青城山山腰那处草庐外,多了一个新坟以及一棵小桑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