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益州无需英雄
像星海苍茫落于人间。
朱雒是朱褒的三弟。朱氏三兄弟在南中士族中素有美名,族人常以诸葛瑾、诸葛亮、诸葛均一门三杰类比朱氏三兄弟。当然,旁人都知道他们的才干怎么可能跟诸葛三杰相提并论,不过是时下一种赞誉罢了。
不同于朱褒的狡诈、朱斫的残暴,朱雒为人仁厚,这也是朱褒自己领兵迎敌而把他留下来守城的原因。既能善待士兵,又不用担心倘若自己兵败,朱雒会紧锁城门——这种兄弟相残的事情在南中屡见不鲜,自称仁义的中原也有不少先例。
且兰城下由远及近地,在光线刚刚能到照到的边缘,陆陆续续探出好几百个身影。他们大都穿着破烂的蛮兵盔甲,灰头土脸,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
“将军!朱褒大人被蜀军团团围住,命我等拼死突围,前来求救!”
夜色昏暗,朱雒听罢微微皱眉,他也无法分清城墙下的人是自己人还是蜀军假扮的。因为前阵子涌入了太多百姓,有汉人又有土番。他不禁想起要是古力在,一定有办法辨别真伪。
无可奈何之下,朱雒只能对城下喊道,“等我去唤巫师古力过来,再派兵不迟。”
城下突然一片哀嚎,带头那人更是悲恸地大喊起来,“传闻朱雒假仁假义,一直想取大哥而代之,现在看来确有其事!朱将军被蜀军四面围住,生死便在须臾之间,你竟然迟迟不决!还借口问巫师!”
标榜仁义的人最受不得别人攻讦他的仁义。这点当年一度让刘备找不到借口攻打西川,当下朱雒便也有点恼羞成怒。
带头那人放声痛哭,“尔不救亲兄,我去救将军!”说罢又往北面跑去,众人纷纷消失在黑暗之中。
朱雒不聪明,但不代表笨。那些人出现的时候朱雒就怀疑是不是前来偷城的,当下见他们也已经离去,远处确实也火光四起,喊杀满天,绝对不是夜袭顺利的景象,便一边点兵两万准备出城营救,一边差人放古力出来主持城池防务。
且兰城的北门外正是沅水流淌而过。这时候吊门第二次缓缓降下,朱雒身披盔甲,身后两万蛮兵也已经整装待发。
等到吊桥完全放下,朱雒还没来得及扬起手中马鞭带头出城,便有一根羽箭从黑暗里激射而至。朱雒本能地侧头闪避,哐当一声,羽箭击落朱雒头盔。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头盔,朱雒此时已经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城门内众人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成千上万的羽箭紧随其后,像雨点般密集的一阵闷响,箭头纷纷扎进朱雒身后蛮兵的身体里,倒下一大片。
跟着这拨羽箭而来的,是一伙人身披厚甲扛着一根丈许长的三人合抱的树干直冲城门,身边还有上百名士兵守着。
为首扛木头的人竟然有点羌人模样,正是马承。而在身边守卫他的正是刚才在城门下喊话的头领,狐笃。
看着有些敌军身上还没来得及扯下的黑布,朱雒终于明白怎么回事!原来刚才那拨人根本就没有走远,只是重新躲到阴影里,以黑布蒙住,才骗过了城头上无数双眼睛。至于城外的斥候?恐怕早被消灭干净了。
城门口的骚乱顿时炸开了。朱雒眼见不妙,正准备退回城内,不料狐笃已经率先冲到自己身前,竟然一个饿虎扑羊,直接飞扑向朱雒。
没有人比狐笃更深刻理解这场突袭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对方首脑。本来以为刚才自己那一箭能直接取朱雒性命,没想到竟然被头盔挡了下来。一招不成便再出一招好了,此时狐笃飞身在空中,在身前横砍一刀。朱雒在马上连忙竖刀挡格,不想狐笃这刀的力度竟然如此霸道,直接把自己震下马去,虎口发酸。
朱雒这时候终于感到恐惧,也终于看清楚来人正是狐笃。情报一直说秦越威猛无双,没想到手下狐笃一直不显山露水竟也这么强横,连忙呼喊道,“同是益州人,相煎何太急!”
狐笃仿佛没有听到一样,根本不废话,一个闪身来到朱雒身旁,再起一刀,还想说话的朱雒的头颅被齐脖子切断。
刀锋之快,竟然还能让朱雒说出最后两个字——愿降……
狐笃伸手捉住飞在半空中的朱雒头颅,吩咐亲兵将头颅戳在长戈上竖起来以为大纛,蛮军看着朱雒头颅,尽皆胆寒。
这时马承和其他十几名重装蜀军也已经把树干抬进城门,轰一声放下。本来还在缓缓拉起的城门为之一顿,城墙上拼命绞回绳索的蛮兵发现再怎么用力,城门竟然纹丝不动。
城门被卡住了。
马承靠在城墙边上大口喘气,一根根拔下身上的羽箭,肩窝一根,左大腿两根。
城门口外还有数千蜀兵纷纷涌入城内。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杀敌,而是放火。
且兰城本有六万人马,其中真正的军士只有两万,一万被朱褒带了出去,剩下一万夹杂在朱雒准备带去营救的两万人中,第一轮羽箭便死伤过半。剩下四万人都是只接受过基本训练的新兵甚至是农夫,士气很低,纪律很差。像个小孩子一样,唬一下便会涣散。他们只适合打顺风杖,逆风中根本就是最大的隐患。
且兰城的大火便是压倒城内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满城火光,喊杀四起。一共七千蜀军在城内大肆杀戮,城内军士百姓甚至私自打开其余三门,逃窜出去。
刚从大牢里被重新请出来的古力听到亲兵转述朱雒的安排,心中大呼不妙。果然刚刚从大牢出来,便看见城内的士兵百姓已是惊弓之鸟,只管逃窜,哪里还肯抗敌。
亲兵一看,也跟古力说道,“巫师大人,蜀军像野兽一般涌了进来,且兰城守不住了,快逃吧!”
“不,”古力看着眼前的大火,又像望着更远处团团包围朱褒的火焰,“你走吧,我要去守府衙大门。”
说罢也不管亲兵,独自往府衙而去。亲兵看着古力从容的背影,喃喃了一句疯子,便自顾自逃命。
狐笃领着两个校尉八百人直奔府衙。本以为已经全无抵抗的且兰城府衙前,此时还站着一个人,披着黑袍的古力手执长剑,冷冷地看着狐笃。
“德信!这样做真的值得吗?”古力大喊。
古力和狐笃都是益州翘楚,相互认识也不奇怪。
狐笃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走上前去。
“你这样做,怕是百年之后再无土番南人了。”古力突然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益州不需要英雄。”
狐笃语气生冷地回答古力,转瞬间一刀劈开古力半个头颅,“敬你是条汉子,这一刀我快点”。
说罢,转身示意两名校尉过来。那二人相视一眼似有犹豫,但最后还是走到狐笃身前。狐笃二话不说,身前再次亮起一片刀光,两名校尉同时倒地,两只手还在捂着脖子,只是鲜血不停歇地汩汩流出。
“大汉更不需要内奸。”
……
冲到蜀军营前的一万乌蒙骑兵此时已经没有一人还在马上,还没失去战斗能力的都在朱褒的指挥下重新集结成阵——那些手里还有盾牌的举着盾牌,没有盾牌的举着同伴的尸体,就这样一步步向南而去。
南边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且兰城。但南边首先是关索的三千刀盾手。
“列阵——”
“立盾——”
“准备——”
跟随着关索沙哑的喊声,三千军整齐划一地结成圆弧阵,尔后三千个盾牌在同一声闷响中沉重地凿进地面,最前面一千把朴刀齐刷刷平举至胸前,后面两排则分别拉弓搭箭。
杀气森然。
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残存的四千乌蒙骑兵都只能硬闯了。
“杀——”
两军接触的一瞬间,圆弧最顶点支撑着正中间那面大盾的关索承受着直撞过来的蛮兵的冲击,怒吼一声。有些时候刀盾手甚至要用血肉之躯阻挡冲锋的骑兵,相比而言,眼前蛮兵的冲击真不算什么了。
像是响应着关索的怒吼,身后又一阵羽箭激射而至,最前面撕开刀盾手圆阵的蛮兵应声而倒。蜀军与蛮军像两波对冲的潮水,最前面出现一个空缺,马上就有更多人补上。最残酷的白刃战只有一声声愤怒的呼喊,从没有一丝悲鸣。
因为战场上的每个人此时都觉得自己是打不死的,自己是死神。
在营前看着朱褒重新集结四千乌蒙骑兵的秦越此时皱起了眉头,他都没有想到朱褒带出来的精兵战斗力竟然如此强悍。面对四面楚歌的绝境仍然爆发出不死不休的决绝。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秦越望向且兰城方向,只见火光大盛,遂命人吹响三声低沉的号角。
“呜——呜——呜——”
像大地的哭泣,又像饿极了的猛兽低吼。
关索听到号角声心中虽有不甘,也只能下令仍在浴血奋战的士兵佯败,从中间让开一条道路。
一直备受四方八面羽箭伺候的乌蒙骑兵激发了足以让人敬佩的战斗力,但此时蜀军渐渐被突围出一条道路。
生机便在眼前,谁还会拼命?
围三厥一。绝境激发斗志,生机酝酿畏缩。
朱褒已经管不上关索的败退有没有诈,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只能尽快脱离战场。而看着朱褒部退出战场,关索又再次集结刀盾手,留下大盾只带朴刀一路追杀而去。
随着朱褒部和关索部退出战场,蜀军营前渐渐回复安静。
秦越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唤来身边的亲兵,正是柳侍山,吩咐了两句。不久之后姚伷便被柳侍山像拎小鸡一样押了过来。
姚伷不断挣扎着,奈何自己过于瘦弱,而柳侍山这位出身关中的壮汉过于高大,最终只是徒劳。
但恐惧已经写在他的脸上。
“说说,益州党魁究竟是谁?”秦越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