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寒凉如刀锋

  锦城南边十里处,有一座军营。平时用作拱卫都城的中军屯驻,也作新军训练的校场。
  如今六万南征部队静候在此,旌旗猎猎,流苏成海,没有一丝声音,只为等候刘禅的到来。
  眼看吉时快过了,才听到宦官尖声喊道——“皇帝陛下驾到!”
  站在诸葛亮身后的中军护军关乐代表诸葛亮抽出佩剑偃月,高举指天,六万人齐声发出低沉的吼声,声波震动,威势摄人,如林涛,如海浪。
  那位站在检阅台上,守护在诸葛亮身后的女将军,丹凤眼高鼻梁,玄甲红袍,身形纤瘦高挑,暗哑的黑甲衬托得肌肤格外白皙。
  沐浴在声浪与阳光之中的关乐,英姿飒爽,风采不亚于其父关羽。想到能和这位女将军同袍为伍,让台下不少军士心驰神往,心神摇曳。他们大概不知道在无比遥远的西方神话有一名叫雅典娜的战争女神,大概眼前这个人便是他们的雅典娜。
  临阵被调配到秦越麾下担任亲兵长的关索突然凑上来,“怎样,我姐正吧?”
  关索在樊城之战后与关羽、关平失散,没有被俘虏却也身受重伤。在一处叫鲍家庄的地方休养了很久,还娶了当地一位姑娘为妻。听闻诸葛亮要平定南中,才急忙赶回来。
  此时秦越看着调戏自己的关索,一脸茫然,像看着登徒浪子。
  “我跟你说,我姐这么好的姑娘,下手要趁早。别看你比我老,但这事我还真比你强。像我在鲍家庄的时候,三娘照顾得我无微不至,我一认定她是好姑娘,当下就决定要娶她。我在回来的时候也听到过你的传闻,你也算小有名气。父亲曾经说过,‘虎女焉能配犬子’,你不错,比犬子好些。”
  秦越心想关索这性格也太轻佻了吧。不禁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关索,大概自己可以一个打十个,真不知道上了战场会是谁给谁当亲兵长,完全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自信。
  “不是犬子,是狼子,你姐知道的。”秦越没好气道。
  “啧啧啧,厉害啊,以我姐的脾气,知道你是浪子还对你一往情深,小弟佩服。”
  这时刘禅已经来到点将台中间站好。关乐利索地把剑收回鞘中。
  随着一声清亮的铮鸣,全场立刻鸦雀无声。
  刘禅扫视了下面乌泱泱一群人,却在秦越身上停了下来,此时秦越也直勾勾地盯着刘禅,刘禅突然心虚地连忙抽离眼光,看向更远处尽头的士兵说道,“南中偏远,众将士不辞劳苦,不避险阻,为我大汉……”
  秦越完全没有听刘禅的絮叨,只是看着他的脸,慢慢地四周一片黑暗,目光中只有刘禅肥胖的身影。他看着刘禅,就会想起张瑜,想起张瑜……
  手中不自觉紧紧握住了佩剑。秦越突然觉得很难克制自己想上去一剑了结刘禅的冲动。
  他想带着张瑜远走高飞,和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姑娘逃出这个世间,过上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不想这么干净的一个女孩,成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成为利益交易的筹码。后来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这个能力去保护她。即使自己武艺不错,智谋也不错,他还只是一个人,做不到和整个世界周旋。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是隔着张府那道门,没法打破牢笼;
  他第二次觉得自己无能,是挂在青城山的半空中,没法掌控生死;
  他三次觉得自己无能,是在表字宴会上喝挂了众人自己却还很清醒,连醉与清醒都没法控制。
  秦越抬头看了看天空,蜀中五月的天高得离奇。他和她这么投契,这么喜欢对方,以为自己和她会一辈子如影随形,像天空的白云和风。后来才知道,一夜之间便是天和地的距离。
  “平南将军秦越,年少有为,未来必定为国之栋梁。朕特赐这件金丝软甲,以护将军周全。”
  刘禅最后说道,说完手捧软甲,站在原地,看着秦越——刘禅的话说得不能再明白了,秦越是国家的未来,你们谁都别想动他,朕会保护他的周全。
  而同时,他也在等待,等待秦越在六万人之前,在天下人之前给自己下跪,承认他们的君臣身份
  凌毅、关乐、霍戈很清楚秦越和刘禅之间的恩怨,所以这个时候特别担心秦越暴起发难,袭击刘禅。关乐甚至已经在想要用怎样的招式出奇制胜,击倒恼羞成怒的秦越。
  全场都静止下来。既是震惊于刘禅对秦越的信任和倚重,也是震惊于秦越这个时候竟然走神。
  他没听到刘禅说什么?
  “陛下叫你呢!”关索轻轻推了秦越一把。
  秦越一步踏出,又停顿了一下,最后才步步跟进。脚步异常沉稳地走上点将台,向后撩起灰白色的战袍,双膝下跪,以额触地,说道,“谢主隆恩。”
  正常武将甲胄在身,只需向陛下单膝下跪,甚至只需要拱手行礼。这既是军人的骄傲,也是甲胄在身行动不便,这样的动作很容易被坚硬的铁甲卡住。
  更何况是以额触地。没有人知道,此时的秦越因为强行弯腰行叩首之礼,胸膈已经被坚硬的铁甲勒出一条血痕。
  凌毅、关乐震撼得无以复加。
  霍戈突然很感概,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盛气入云,阴冷不羁的家伙,心里有点愧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了他,如果永安城中刘备要收押自己和秦越的时候,跟了秦越离开永安,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跪着的秦越了?
  他本来是不需要向任何人下跪的。
  关索也看得出神,喃喃道,姐夫你升官这么快原来也是有道理的啊。
  关索身后的柳侍山也是面露赞赏,能屈能伸,大丈夫也。
  诸葛亮的眉头都快拧成了一团,沉默不语。不知是对刘禅的行为不满,还是对秦越的过激行为感到不安。
  ……
  秦越在心里想,听说以前战国时有个胖子诸侯王被剁成肉泥之后,体脂可燃灯三天。
  ……
  在锦城与大军分开后,秦越领着副将狐笃、马承,参军姚伷率领两万人马浩浩荡荡赶往牂牁。
  南中叛乱,烽火各处。
  这种叛乱不同于改朝换代是有政治目的有统治需求的起义,他们更像是搞破坏,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何况南中地广人稀,一般动乱都集中在城镇,毕竟在荒山野岭,再闹也闹不出花来。
  所以右路军的行进非常悠闲,既不赶路又没遇到偷袭,数十日后才施施然到达牂牁郡郡治前的军事重镇,鳖县。
  南中幅员太大,人口太少,往往相隔上百里路能有一座小县城就不错了,而且这些县城往往驻扎在交通方便的官道、水路边。如果不是山路崎岖南行,大军其实完全可以绕开这些稀疏分布的县城,直取孟获老巢滇池再围点打援——如果外边的“点”来得及救援的话。
  两万人选择了离鳖县北面十里下寨。
  中军帐中,秦越第一次升帐议事,把从上到下所有官员都传唤到帐中。连亲兵长关索都在其中。可怜原本能列席其中的柳侍山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挤了位置,只能在帐外门口偷听。
  稍有点心思的人都不可能真把关索当亲兵长看待,仅凭关羽的儿子这个身份就能保证他在蜀国前途无量,如今被编为亲兵长,无非就是锻炼一下,以及考察一下——半路归来,又身份敏感,连专门负责地下情报活动的诸葛乔都不敢保证他没有问题。
  裨将军马承则是秦越专门要求诸葛亮将他编入自己的阵容中的。秦越既答应过马超要照顾马承,马承也破天荒地主动出现在新汉七子的酒席上。那秦越自然不可能不给马承机会。
  裨将军狐笃是益州人,更重要的是,他对这次平定南中的观点和秦越一样,杀人立威。诸葛亮将他放到右路军,似乎便是对平定南中选择哪种方针的解答。
  此时中军大帐内,秦越、狐笃、马承、关索并八中郎将五十校尉都已到齐,不大的营帐内一时间竟有点人头攒动的感觉。尤其那五十校尉,从六十岁的宿将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有,参差不齐。他们彼此观望,有时候两两之间一道不言而喻的意味从眼中闪过,便大家都懂了。
  整个蜀国都认为平定南中是手到拿来的事情,各大派系世家自然争先恐后把自己家族中的年轻人往军队里塞,最理想的位置便是校尉——有点实权,不用带头冲在最前,所以安全。位置又不高,不用出谋划策坏事情也不用背黑锅,真是躺军功的首选。
  以致关索即使是整个蜀国最官的官家二代,由于出现得太突然,竟都没有校尉这种真正适合的位置可以安插,只能摆在亲兵长这种职位上,还把一早占据了亲兵长的柳侍山挤到亲兵的位置上。
  但姚伷没有出现。
  姚伷,字子绪,曾任广汉太守,是益州汉昌县的名士。老头年已六十,一头花白的头发每天都梳理得整整齐齐,自持名士风范,从不穿制服,只爱穿绣满各种纹案的绸缎锦袍,显得像个大地主的老爹。
  这样一位倔强的老头,益州派的耆英宿老,又怎会心甘情愿给一个刚刚束发表字的黄毛小子当参谋。所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姚伷是要给秦越一个下马威,让秦越亲自去请他来议事,要对他尊敬有加。
  任是在场再土包的世族校尉也看得明白,以姚伷的资历和声望,谅秦越也不敢把他怎样。
  然而……
  “安邦(关索),去把姚伷架过来。记着,是架,不是请。”秦越面无表情地说道。
  帐内的气氛突然有点压抑,病态地在等待高潮。
  “好嘞!”关索笑容灿烂,领命而去。
  心思活络如狐笃突然明白过来,丞相把关索和姚伷放在同一路简直是神来之笔。有些活真的就关索这种性格和身份才适合做。别人可能会顾忌姚伷的派系身份和年纪,但关索是谁啊?别说把他架过来,就算一刀杀了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但旋即心中一寒,关索的出现本来就是意外。如果关索没出现呢?谁当这个恶人?
  随着一阵惨叫,关索领着两名手持大戟的中军卫进得营中,姚伷被两支大戟从后背架着手叉在半空。姿势就像一只烧鸡,格外滑稽可笑。
  姚伷一见秦越,就大骂道,“竖子安敢欺我!我乃益州名士,辱我如同辱益州!”
  “益州与我大汉同声共气,同仇敌忾,如今南中作乱,姚大人却在我营前摆架子,军机会议迟迟不到,不是与那贼人为伍,为南征大军添乱却是什么?你这轻则违反军纪,重则通敌,难道你要代表益州,”秦越句句诛心,寒凉如刀锋,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
  “叛变?”
  这帽子扣得太大了,马承听到心里都有点发寒。狐笃则是微微一笑,不知作何想。
  姚伷语气一窒,脸涨得通红,“我、我这是年纪大了,行军劳累,身体不适!”
  果然倚老卖老是保命本钱。
  “哦,”秦越应了一声,“按军规,违反军令者,杖十板。念在姚大人年近花甲,还忧国忧民随军出征,那就杖五吧。”
  姚伷一听,吓得脸色苍白,大喊起来,“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我的参军。”秦越冷冷说道。
  他这个年纪,这个身子骨,不要说五板,恐怕一板就直接能让姚老头归西了。军营中好几位来自益州的校尉忝着脸为姚伷求情,秦越只是摆摆手,姚伷便被拖下去。
  “诸位寸功未建,何来面目为他人作保?”秦越冷淡地说道。
  几阵惨绝人寰的叫声像刀子般刺破纤薄的丝绸,显得非常刺耳,账内几十人脸色各异,有恐慌的,有不闻不问的,更多的则是一脸愤慨,写满不服气。
  “你们也不用不服气,等我军平定牂牁,会师滇池,你们还有什么不满,大可找丞相说去,让他临阵把我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