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为了我等蜀辈
凌毅却不认得此人,“正是。兄台何人?”
“我家主人武厉将军秦越将在今夜于府中设宴表字,特差小人前往相邀。”
凌毅听罢,眉头都锁成了一团。他们接到刘禅和张瑜的婚讯时也大吃一惊,但在公在私都应该前来锦城。原本计划先去看看秦越,晚上再参加婚宴,现在突然来这么一份邀约,二人都有些摸不清头脑。
“秦大哥没事吧?”马嘉尔担心地问道。善解人意的她更能明白秦越和张瑜此时的痛苦。
“我也没谱。”凌毅说道。
“那怎么办,两边都设宴。秦大哥是你好兄弟,自然不能不去,但张瑜也是我好姊妹,何况她一定希望我能出现的。”
凌毅略一思索,说道,“这样吧,嘉尔,你去陛下那,我去秦老弟那。”
“也只能如此了。”马嘉尔应道。
下人见凌毅要去秦越那,便又说道,“我家主人说了,凌将军决定赴宴的话,如果另一位长辈没来,便想请将军主持表字。我家主人无父无母,只有凌将军一位兄长了。”
凌毅听罢,一边拍着一匹马的马背,一边重重地点了点头
……
“大人可是谒者霍绍先?我家主人武厉将军秦越将在今夜于府中设宴表字,特差小人前往相邀。”
刚从皇宫出来的霍戈一听,只觉得这事荒唐又有趣,哈哈大笑,欣然应允。
……
夜晚终将来临。无论是从外地赶回来的,还是早在家中整装待发的,都纷纷来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蜀宫中自然灯火通明,喧声通天。但秦越府上也郑重其事地挂上了红灯笼,备下了一围酒席。
奉主人之名在门口接待来宾的管家面对着路人的指指点点,一脸愁眉苦容,心想就算交情再硬,也不可能在今天跟皇帝老子对着干不是,怎么可能会有来宾,自己又偏煞有其事地站在门口丢人现眼。
正懊恼着,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管家猛地抬头,只见一名身材高大,浓眉星目的年轻武官牵着两匹马前来。
管家自然认得此人,兴奋地扯开喉咙唱起名来,“平西右将军凌伯守大人到——”
厅内的秦越正悠游地喝茶,听到唱名,脸上开出一阵笑容,快步走出大厅,来到院子内。却见凌毅牵着一匹骏马向自己走来。
“伯守!”秦越有力地抱拳说道。
“秦老弟!”凌毅快步走上前来,又捶捶秦越的胸,又捏捏他的肩,“不错,没有疏于锻炼。”
“闲来无事,唯有读书写字,舞刀练枪。”
凌毅突然语气沉重地说道,“人没事就好。真的。”
语带双关。
秦越扯扯嘴唇表示微笑,郑重地拍了拍凌毅的肩膀。
“对了,这可是我特意送给你的。”凌毅牵过手上那匹骏马。
只见骏马浑身散发着狂野的气息,体壮雄健,通体黝黑,没有一色杂毛,只在额上有一小撮乌青色的圆斑,显得额外灵逸神俊。
秦越看着这匹马,双眼都不禁闪着光芒,“这匹马该不会是本来打算送给刘禅的吧?料不到我今天还弄这么一出,顺手就转送给我了?”
“怎么可能!这匹马是彻里吉特意进贡的。”凌毅说着,看了看四周,压低音量说道,“我都没舍得进贡给陛下,留着给你了。”
说罢,凌毅自顾自笑得一片灿烂。
“别笑得像个楞狍子。”秦越又看了看那匹马,实在喜欢得紧要,接过缰绳便往马厩走去,“那我就不客气了。”
“得起个名字啊,不然它不知道你叫它的!”凌毅看着秦越独自走向马厩,大声说道。
“青鸦。”秦越拍了拍马背,细声说道。
那匹马打了个响鼻,不知作如何想。
“谒者霍绍先大人到——”
“护军校尉关三大人到——”
“右监军张伯茂大人到——”
“丞相府门下督狐德信大人到——”
今夜是皇帝大婚,整座城的百姓都在庆祝,喜庆的氛围比新年花街还要热闹,很多食肆更是座无虚席,喧闹一片。满城的狂欢却显得这座冷清的府邸挂着的几个红灯笼格外尴尬。管家扯开嗓子唱了几个名,然后……一整晚再也没有说过话。
偌大的主厅上就摆了这么一桌,包括主人公秦越在内,一共只有六个人。一桌都没坐满。
只是在座各位都笑吟吟地互相看着,眼中的意味既像互相调笑,又像挖苦。
“怎么,自己妹妹的婚礼都不去?”霍戈调戏张苞。
“奶奶的,那里得坐主桌,应酬说话比喝的酒还多,喝酒不痛快。我这不让张绍去了吗。”
“你这也是主桌。”狐笃也继续补一句。
“但不会有人和你应酬的,只管喝酒。”秦越也接话道。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原本关乐还担心秦越听到他们的调笑心有芥蒂,如今看来是放心了。
“伯茂有个弟弟,倒是两头讨好。”
“嘿,要这么说,你看伯守两夫妻也是夫妻同心,各吃一边嘛。”张苞咕咚喝下一盅烈酒。
“我家嘉尔说,好久没和大舅子平安吃过饭了。”凌毅回话。
平安便是马承的表字,马超家人历经屠杀,剩下的唯二的子女,儿子马承,女儿马嘉尔。
平安?秦越心里想道,也不知枭雄如马超,该得多不乐意才会把自己儿子的表字起为平安,这更像是跟刘备表态,服软。
不料凌毅话音刚落,门外的管家竟然又唱名了——“斄乡候马承大人到!”
此时一名脸型狭长、眼窝深陷,鼻头高耸,轮廓有点像羌人的高大男子走进来,手里只拎着两壶酒,见大家这么盯着自己看,不自然地一笑。
这位看得出颇有勇武的汉子笑得像做错事的孩子。
事实上在座各位虽然都知道马超的儿子马承就在锦城,但几乎没有和人怎么来往,就像混吃等死的一个废人。
只有秦越心中激荡。马超临终前还托付秦越要代为照顾马承,只是一连串的事情让秦越根本顾不过来。他今晚办这场宴会,实则另有重要图谋,思量再三还是没有拉上马承。毕竟今晚的图谋太凶险,一如马超给他的表字平安,还不如安稳过完这辈子算了。
只是没想到马承自己来了。这让刚说完夫人要见大舅子的凌毅有点挂不住。
不喝皇帝的结婚酒,去和一个秘书郎庆祝表字,完全就是跟皇帝对着干。这件事就像投名状,来了便是自己人,同时也无疑于亲手在自己和皇帝之间划了一条界线。尤其对于马承来说,是人生完全翻转的一步。勇气值得秦越如此接待。例如关兴就没有来,诸葛乔竟然也没有来。
不来便不来了。
就像一个瘦弱的书生一改懦弱的作风,主动和彪壮大汉搦战,胜负不说,勇气可嘉。
秦越嚯地站起来,亲自拉着他的手来到桌前,众人也都一一站起来和他见礼。
待众人坐定,秦越示意凌毅可以开始了。
凌毅有点紧张地站起来,说道,“我与秦越相识于夷陵之战,同生共死过。我们二人情同手足,我虚长秦越一岁,他喊我一声大哥,我便厚着脸皮应下了。今天受秦老弟所托,主持他的表字。谁想到这个生猛的家伙竟然还没表字,实在是……后生可畏啊!”
在座众人笑了笑。在座众人都后生,并且都实力可畏。
“我秦老弟大概太厉害了,上天也不知道谁有资格做他父母。所以这表字嘛,就由我——”
凌毅正说着,门外的管家又唱名了,声音竟然格外清亮——“镇南将军陈叔至大人到!”
这已经是管家第二次打断凌毅说话了,但真的不会有人在意。听到“陈叔至”三个字,一桌子人都自觉地站了起来,那是出于对陈到的无比尊重。
两日前陈到在青城山的草庐前问秦越一句表字了没有,动了秦越的心思,才有今天送出去的请柬,他本来也就想着姑且一试的打算。但现在心里无比安定起来,以陈到的身份和能力,他的参与才是秦越所谋之事最大的保障。
陈到一身戎装走进来,还托着一副叠好的盔甲。
“表字了没?”陈到直接问道。这是问表字仪式开始了没有。
凌毅灵光一现地无比机灵,接着说道,“就由我——最尊敬的陈叔至将军主持仪式。”
众人又轻轻笑起来。连从军三十年以来都板着脸的陈到都罕见地微微一笑。
陈到轻咳两声,表示仪式就这样开始了。
此时秦越走到陈到身前,单膝跪下。早有婢女捧着一盘东西上来,上面有礼冠、发簪、梳子之类的东西。陈到拿起梳子,象征式地给秦越梳了几下,便将他的头发盘起,套上礼冠,再拿起发簪从中间插过,最后还爱惜地摸了摸秦越的头。
束发冠礼就这样完成了,过程极简单。
然后现场突然沉默了一下。
陈到才有些尴尬地问秦越,“你可曾想好表字了?我都不知道你想起什么表字。”
大家也都有些愕然,秦越亦是一脸无奈。
表字可以自己取,也可以由父母长辈取。像秦越这种没爹没娘的,肯定是他自己早就取好了。可是他只交代了凌毅,却没料到待定嘉宾的陈到好像掐好秒来赶场,完全来不及交代。
凌毅也笑了起来,连忙在陈到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
陈到眼神随之一亮,轻抚着秦越的头,说道,“秦不破,年已及冠。越而不破,方得始终。”
表字一般就是名的延伸。越而不破本就是一种既矛盾又融合的状态,取一种进取而平衡的心态。
这时秦越才站起来,向陈到行一大礼。通过冠礼,名义上他们的关系又拉进了一步。
“这是我送给贤侄的及冠礼物。”此时陈到对秦越的称呼已经改成“贤侄”。说罢,陈到拿起那副盔甲展示开来,一副玄甲灰袍的黑光环锁铠在灯光中闪烁着阴森的寒光。难得的是,胸前的兽纹不是一般的麒麟、犀牛、蛟龙等瑞兽,而是一头孤狼。
显然是早有准备,专程打造的宝甲。
在大家的啧啧称奇声中,陈到却抱拳道,“各位,今夜护卫工作紧张,陈某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一想也是。虽然锦城比不得西平地处边境,没有乘虚偷关的顾虑,但趁酒酣之际制造混乱刺杀这种事情还是不得不防。如此想来,虽对陈到专程来行冠礼又送铠甲更多一份感激,又不好挽留,便纷纷行礼送别。
陈到插曲一样地出现又赶时间离开,并没有扫大家的兴。酒过三巡,秦越才拿着酒杯站起来,目光扫过各人,然后问道,“各位可知我‘不破’的真正含义?”
“该不会是攻不破吧?哈哈哈!”张苞大笑道。
“为将者当攻无不破!”说话的是一直沉默少言的狐笃。
马承听到也深以为然。
“不不不,反了,德信,我觉得应该是攻无不破,守亦不破。”凌毅多喝几盅后面红耳赤,话痨的本性暴露无遗。
“我想该是‘道心不破’。”霍戈接着说。
“我现在喝高了,要多说几句。”秦越又一口灌下一盅烈酒,“先帝戎马一生,披肝沥胆,多少次死里逃生才在西南一隅继承了汉室正统。为了什么?他为了大汉。丞相殚精竭虑日夜忧思,不惑之年却已两鬓花白,又为了什么?还是为了大汉。”
秦越的脸色逐渐变得严肃,“赤壁之战、蜀中争夺、扬威定军山,所凭借何物?众志成城,其利断金。待天下稍定,先帝却东征受挫,崩于永安,丞相辛苦谋划隆中对又一朝化为乌有,又是何故?各派系安享其成,不思进取,互相倾轧。故力不能使一处,甚至互相排斥、猜疑、戕害!”
说道此处,马承的眼角亦有湿意。
“在坐有元老之后,有荆州之后,亦有东州之后,更有来自益州的中坚,以及明哲保身的派外之人。在座亦都是我蜀国后起之辈。我秦不破斗胆问一句,尔等可愿为了天下一统,再兴汉室,披坚执锐,抛除成见,涤荡派系,肃正风气。”
说罢,秦越自己又斟满一盅,举起酒杯,说道,“不破不立!”
众人终于明白秦越为何要在今天冠礼表字,尽皆被秦越的决心感染,心中皆激荡不已,纷纷站起来,举起酒杯,齐声说道,“不破不立!”
饮罢一盅,又满一盅。
秦越带头祝酒,“为了我等蜀辈!”
“为了我等蜀辈!”
七杯皆空。
酒至三盅,方为誓约。
秦越第三次举起酒盅,“为了新汉!”
很多年后蜀国的百姓还会津津乐道这三盅酒,这七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史书中追忆这七人为“新汉七子”,而一个新的派系已初露端倪,后来逐渐被朝野称为“新汉”派。
关乐在喝第三盅酒的时候,偷偷瞄了秦越一眼。不知是酒力不胜还是秦越高兴,只见秦越的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明所以的诡秘笑容。
……
另一边。
蜀宫之中,龙榻之前。
刘禅与张瑜相对无语。
良久,刘禅才说,“母后说了,如果你实在不乐意,可以饮酒三盅,天亮便没事了。”
张瑜早已哭得麻木,白皙的脸庞即使被精心扑了胭脂亦毫无血色,在暖意洋溢的烛光中泛起一阵病态的美。
既易勾起人怜爱,又易诱惑人摧残。
张瑜连喝三盅,醉得昏昏欲倒。只见刘禅宽衣解带向自己走来,朦胧中,张瑜喊了一声,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