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豫州入蜀,荆楚人贵
刚刚口出狂言的秦越看着陈到离去的身影,便回到草庐如常煮茶看书。翌日一早还摆弄起草庐前的菜地来,突然想到刘备当年被曹操软禁的时候也是种菜度日,发现自己和刘备竟然也有相同的地方,不觉又笑了笑。
“没想到你还能笑出来。”
秦越循声望去,一个关乐模样的姑娘穿着一身素白的收身曲裾深衣,袖口纹着一圈浅灰的青竹绣纹。既是寻常女子妆扮,又透着一身英气。
“原来关三将军还有个关四妹妹啊,长得倒是俊气。”秦越站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关乐打趣道。
“没想到你还能笑出来,”关乐把这句话说了两次,然后走到庄稼地边,寻个木根头坐了下来。
“不会只是为了看我种菜吧?”
“是啊。”
“不练武?”
“不练。我今天穿这身……说实话,佩剑都抽不出来。”关乐微微皱眉,模样少见地流露出一丝少女的稚趣。
好像从没有人记得,关乐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秦越认真地看着关乐,“要是霍戈在这里,他一定会说,别跟我借钱,我只有一条命。”
关乐笑了笑,细柳叶一般的眼睛眯出柔美的曲线。“我就来看看你。”
“你自己要来的,还是……谁让你来的?”秦越问。
他们都知道这个谁到底是谁,默契地俩人都不太愿意提起她的名字。
“都有。”
正说话间,又有一名专门给人带运货物上下青城山的掮客前来,“请问可是武厉将军?”
秦越不认识此人,只问道,“你是?”
“有人托我给你送来请柬,说是明日陛下大婚,务必出席宴会。”说罢,他拿出一份锦帛写就的请帖递给秦越。
关乐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此刻却紧张起来,担心秦越心血上涌,暴打这名无辜的送信者。当下就不禁后悔自己怎么头脑发热就穿了女装,不然好歹还能拦一下秦越。
“有劳。”秦越接过布帛,还给了他几枚铜钱作为酬劳。
关乐还有点出乎意料的不解。
“果然,树欲静而风不止。”秦越看着掮客离开的身影,转身跟关乐说。
“谁这个时候还挑这根刺?”关乐问。
“不会是丞相了,也不会是刘禅。”
“难道是陈祗?”关乐突然想起当时在西平城外,他挑衅秦越的事情,“他身为秘书郎,完全可以多送出一份请柬。”
“有这个可能。也有可能是,东州或者益州的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所动作了。”
“东州益州?你说的是,党争?”关乐顺着秦越的思考,对“党争”这个词有点忌讳,发现问题比自己以为的纯粹是陈祗的个人恩怨复杂多了,“我以为只是他想恶心你一下。”
“这件事已经够恶心我的了。”
关乐知道秦越是指刘禅和张瑜成婚这件事。“皇太后也是为了国家大义。像我们这种身份,既是荣耀,却又是命运。我们的婚姻就是合纵连横最好的工具,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皇太后要是有女儿,必定早已远嫁东吴。所以我想,他们两个都是被逼的。我知道他们,从小到大都是兄妹一般,突然来这么一出,谁都不好受。”
事实上整个蜀国,除了极为中枢那几个人,知道这件事的幕后操手是诸葛亮的寥寥无几。这时候关乐就懵然不知地还在为吴皇太后以及刘禅申辩——关乐希望秦越留在蜀国,那自然不希望他和蜀国权力最顶端的统治者有芥蒂。
秦越心中却是愈发阴寒,他想象不到诸葛亮在蜀国的掌握已经这么霸道,连吴皇太后都甘愿被他所用,为诸葛亮背锅。
“大概是以为我是荆州那边的了。”秦越说。
关乐一听,本想问“难道你不是荆州的?”,但又觉得有点明知故问,故而改口说道,“上次在永安狱中你提到过蜀中的派别之争,如今已经演变得这么激烈了?”
“从刘玄德起事之初便追随左右的,便是元老派,像关张赵,以及陈叔至,孙乾、简雍等。他们大都身居要职,即使像简雍那种闲职,也是高官厚禄。荆州派便是从荆州跟随刘玄德,一起入蜀那批人,像你的丞相,还有杨仪蒋琬费祎马良黄忠等,他们大部分原本是刘表的人,能力才干也很高。后来因为元老派年纪上去了,荆州又失去了黄忠马良等中坚,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诸葛亮从中协调,元老和荆州逐渐融为一派,掌控了蜀国大部分的利益。”
“东州则是原先跟随刘璋后来投降刘备那拨人,以李严、法正为首,其他有刘巴、霍峻、孟达等人,霍峻便是如今名声日隆的霍戈的父亲。后来法正死了,黄权接任。当时黄权投降曹操,刘备还优待他的家人,未必没有忌惮东州派的意味。这次肯花这么大力气以我们为诱接回黄权,想必也是诸葛亮非常大的让步。只是徐庶这位荆州的元老未能成功救出来,实在可惜。诛心地说一句,徐庶回不来才是合情合理的。”秦越说罢,惋惜地摇摇头,“对了,刘焉还留下一支精兵,这个你应该知道,当年收编避难逃进益州的南阳、三辅一带流民,编练成数万人的东州兵。”
“最后益州派自然就是益州本土提拔上去的。相比来自中原、荆襄、三辅等地的荆州和东州,益州教化普及还很落后,能站在庙堂上的人才很少。这也造成益州长期由外来人治理的局面。这是他们和其他派系最根深蒂固的矛盾,他们人数少,在自己地方的利益又被外来人抢占。所以南中总是动乱,未必就没有益州派的暗中支持,以对朝廷施压。益州派以张秦两大家族马首是瞻,像秦宓、张松、张肃、彭羕、谯周,但他们大部分都在这些年都被打压下去了,或贬官或身死。目前来说,张嶷张翼狐笃等后起之秀便是益州派未来的中坚了。”
“如今蜀国的大势上,刘玄德去世后,荆州和元老派结合,实力获得空前的壮大,掌握了蜀国大部分的决策权和军事权。这就是最近再次甚嚣尘上的‘豫州入蜀,荆楚人贵’那句话。东州借李严托孤重臣的身份也算得到安抚,掌控了剩下的权利和军事权。尤其最近接回了黄权,以及借刘禅和……张瑜的同一势力不同派系的联婚,暂时让两派结成了联盟,可以合力整治益州派。益州派从刘焉时期开始就过得不舒坦,土地被抢了,统治又轮不到自己,难免会和南蛮有不清不楚的勾结。长此以往,恐怕最后蜀国会祸起萧墙。要是真有外敌打进来的一天,恐怕益州派会是第一个造反添乱,迎来新主子的人。”
关乐虽然一直在蜀中生活,但一直远离统治阶层一心习武,因此对派别之争其实也没有太多了解,“荆州和东州联手之后,是会对益州赶尽杀绝吗?”
秦越摇摇头,“这不现实,因为杀不尽。惹急了他们和南蛮子一起造反,魏吴再伺机而动,怕只会引火自焚。治理益州只能文火细煮,和当时永安城的烈火烹油相反,要不断打压益州派中不安分的,争取笼络听话的。甚至可以预见,荆州东州结盟后,政局的稳定给了平定南中的良好机会。恐怕战事也不远了。也就是说,刘禅的大婚便是进兵南中的号角。”
关乐听罢,面色有些苍白,长久不语。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表面一片蒸蒸日上的蜀国内里会如此党争不断,刀光剑影。
秦越并没有出言安慰,这种事除了接受没有其他途径能让人舒服些。趁她出神的空隙,秦越心中也思索一番,又开口说道,“明日我束发表字,晚上到我府上一聚吧。”
“明日?明日不是……”关乐猛然醒过来,以为秦越说错了时间。
“嗯,就是明日。”秦越转身仰望着悬崖边上那片云海,“虽然很不爽,还是让孔明步步设计。但不得不说,如果按照他给我的路,他虽则捅我一刀,却也送了我一份天大的礼物。”
……
结庐第七天,秦越一大早把草庐关好门,径直下山去。或许只有老天知道,蜀国的命运以及天下的格局,将从这条下山的小路走向未知的乱数。
秦越愈发觉得,是诸葛亮把他逼上了这条路。但他不恨诸葛亮。
太理智的人没有爱恨。
设身处地地想,秦越发现,自己也会像他的师兄一样去做。所以现在的他,要去做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