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当张府门外两位卫兵看见眼前这个披头散发,一身浓重煞气如从地狱归来的男人时,终于后悔为什么选择了最安全的门卫这个岗位。
  秦越来到了张瑜的府门口,这里以前的主人是车骑将军张飞。
  “我要见瑜儿。”秦越低沉地说道。
  “老、老妇人有令,不、不能让将军入内,还请见谅。”卫兵不禁哆嗦地回答道。
  秦越一直看着地面的眼珠此时才稍稍抬起来,看了眼这两位卫兵,然后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放在他们各自的头边。
  两位卫兵甚至不敢动弹。
  随着一声闷响,秦越重重地把两个头颅碰撞在一起。他俩终于可以结束恐惧,昏死了过去。
  秦越迈过他们的身体,直接进得大堂,一众婢女都被这尊杀神吓得高声尖叫,躲避不及,只有一名年轻文士走上前来,拱手行礼,“张绍见过武厉将军。”
  此人便是张飞的次子,此时正担任皇帝侍从,因此对刘禅和张瑜的婚事知道得比别人多一些。
  “我要见瑜儿。”还是这么低沉的一句话。
  “将军何苦来哉。”张绍感叹说道。
  何苦来哉?我去许昌,张虎问我何苦来哉,我回来锦城,张绍问我何苦来哉?那我又何苦来哉?来到这个世界,来到重重宫闱之中?
  秦越心中一阵万念俱灰,身上的杀伐气息稍退,不料夏侯夫人却领着一众家丁来到大堂前,将秦越团团围着。
  “将这个山野村夫乱棍打出去!”夏侯夫人一声厉喝,把对秦越一直以来的不满都尽数宣泄出来。
  夏侯夫人本就是名将夏侯渊的从女,早年在谯县外出时不知是幸或是不幸碰见屯驻小沛的大老粗张飞。那时候夏侯氏才十三四岁,大老粗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把心一横就掳了回去当夫人。后来族人知道是张飞掳走了自家女儿,却也没人敢吭声。一来打不过,抢不回来,二来张飞也是名声在外的猛将,也算误打误撞觅得一处好人家,便当是送了个顺水人情给刘备了,好歹也为家族在另一个势力留下一点香火情。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这段香火情一直到半个世纪之后,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将夏侯氏的从兄夏侯霸逼入蜀中才发挥作用。当然,这只是后话了。
  这夏侯在谯县本就是名门望族,虽然当时已经家道中落,但大户士族百年传承下来的那种高人一等的睥睨气态在如今的夏侯夫人身上却还保留几分。夏侯夫人见一对女儿长得如自己当年般水灵惹人,便生了投机之心,一心要把女儿许配给刘禅,当上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不料半路杀出个山野村夫秦越,害得一直乖巧的瑜儿已经定了和皇帝的婚约却还闹得要生要死,现在还敢跑上门闹事。
  这不是找打是什么?
  家丁们肯定没有听过秦越大半个月前在许昌西门的彪悍事迹,眼下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或许是秦越现在披头散发的造型确实有点唬人,家丁们纷纷猛喝一声以助威势,棍子七零八落地猛敲在秦越身上。
  紧接着便是七零八落的咯嘣声。不是秦越的骨头断裂,而是棍子被打断。
  秦越却像没事人一样,径直向东边厢房走去。夏侯夫人哪里肯轻易放过他,连忙叫嚷着家丁堵住门路。众人应声而去,几十人结结实实堵在走廊上。
  为什么我做什么事情你们都要拦着我?
  秦越终于动怒,刚刚因悲观念头消退的杀意又重新翻滚起来,像野兽一样低声嘶吼着,一头撞进人群中,揪起家丁就往外扔。那些结实的家丁就像小鸡一样纷纷被扔出去。
  夏侯夫人此时才有点慌张。但这里是什么地方?先帝刘备的拜把子兄弟的家中,自然有宫廷近卫把守。
  “快把这个逆贼擒下,无论生死!”夏侯夫人一把扯住身边保护她的近卫长喊道。
  “夫人,秦将军毕竟是先帝都极看重的人。家丁拿棍子就算了,何必再要我们刀剑相加?”近卫长无奈地劝道。
  “你知道这个疯子要做什么吗?他要抢当今陛下的夫人,就是未来的皇后,皇后啊!没判他弑君叛国已经无比宽厚了!”
  近卫长无奈,只得指挥近百名近卫亮出兵器,前后堵住檐廊。
  秦越冷冷地看着这伙人,默不作声地弯腰捡起一根长棍,以棍作枪,二话不说,直接冲入近卫之中,瞬时间似有呼呼风声起于浮萍,眼花一片花乱的枪花荡起,伴随着杂乱的碰撞强、沉闷的敲打声,一片近卫纷纷倒地。
  后身的卫兵如何见到同袍如此被欺压,举起大刀就冲上去。不料秦越竟是完全放弃后背,只管前进,直到一名卫兵在秦越后背砍下三刀,秦越还是毫无反应,却是突进了一丈之远。
  但卫兵已经砍不下手了——秦越不闪不躲,后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须知道秦越在夷陵,在许昌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因为没有人知道秦越此时,万念俱灭,一心求死。
  “够了!”一道浑厚愤怒的喝声传来,如狮子怒吼。
  正是张苞。
  “让他过去!”张苞说道。
  “苞儿……”夏侯夫人自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一众近卫却如释重负,纷纷让开,那个砍了秦越数刀的近卫更是如获大赦。
  “还请母亲放行,孩儿会看着他们。”张苞行礼,说道。
  夏侯夫人深知自己这个草头包儿子的脾性,而且他才是一家之主,当下郁躁不已,只得拂袖而去。
  秦越便在近卫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那间大小姐的厢房,却不知后背血流如注,在地上拖出一条骇人的红。
  “瑜儿,我来看你了。”
  秦越在房间门口轻声说道,语气柔和得像那年桑林下的夕阳。他的身后两步外,是张苞。张苞五步外,是一片近卫。
  隔了一阵,房间内先是传来锁链的声音,才打开了一条门缝。探出一张怯生生的脸,面容憔悴,但依旧眉如远山,瞳似湖水,肌肤胜雪,不胜惹人怜惜。
  “秦哥哥……”张瑜一看见秦越,眼眶不自觉便红了起来,泪水便再也止不住簌簌往下流。
  秦越一看这门缝便知张瑜被软禁着,顿时怒火中烧,站起来就要踹开房门。
  不料张瑜大喊一声不要,却把一片破碎的瓷片紧紧握在手中,浓稠的血液从指间缓缓流下,尖锐的一角抵住喉咙。
  意思再明确不过。
  秦越愣住,“这是为什么?你不想和我走吗?”
  张瑜彻底哭喊起来,呜咽着说,“我就是怕这道门开了,瑜儿就忍不住要跟你走了。”
  “那你便跟我走啊!”
  “不……秦哥哥,大汉需要我。”
  “家国大事,干戈纷争,与你一个女子何干!我们走吧,瑜儿,离开这个地方,到世外桃源去。这个地方留不住我们。”
  “秦哥哥……”张瑜已经泣不成声,“我首先是张翼德的女儿,然后才是你的瑜儿。”
  说罢,彻底嚎啕大哭起来。好像用尽了力气,又似把肺里的空气都挤出来般,哭得那么悲恸,那么用尽全力。
  原来世间有一种爱是声嘶力竭。
  世间人总不明白,为何一个弱女子哭了这么多天,如今还有这么多泪水这么多力气再哭一场。
  那是世间对她们太残酷,也是她们对人间天真美好的诀别。
  “一门之隔误终身啊!一门之隔!瑜儿!”秦越大喊起来,“瑜儿!”
  秦越大力地拍着门。像是生怕他把手拍痛,张瑜从门缝中伸出手紧紧地握住秦越的手。
  原来他的手这么宽大温暖,真想一辈子牵着啊。
  原来她的手这么小巧柔软,真想一辈子护着啊。
  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原来这才是他们第一牵手。
  郎有情妾有意,他们以为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
  不料张瑜突然抽回那只纤纤素手。“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从今以后一别两宽。”张瑜说罢,一狠心直接把门关上,死死抵着,柔弱的身子就像抵住整个世界。
  那胆气竟似当时面对狼群般,何其雄壮,何其悲绝。
  这便是秦越见张瑜的最后一眼。他如果料到这亦是此生的最后一眼,或许他此刻拼死也会破门而入。
  纵然秦越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知道往后的事情。
  所以这时候,他只是默然地起身,默然地往外走。背后的刀伤还在淌血,在刚才来时的路上又覆上一地的红。
  就像有些情愫种进心里便入心入骨,拔出来只会撕心裂肺。
  离开张府的秦越像游魂野鬼一样在热闹的大街上行走。目光之所及,皆是披红挂彩,与他后背的红交相呼应。
  全城乃至全国的民众都为天子的婚礼感到高兴——你看,我们的天子要成家了,能担起家与国的重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