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最难书不过人心
并不是司马懿的追兵赶得紧,事实上出了许昌之后他既没有遇到任何搜查,也没有往人口多的地方去。那个年代,只要不往城市钻,不往市镇扎堆,要找到一个人还真的不容易。
为了便于隐匿和自己赶路,心高气傲的关乐根本没有机会说出那句“一起走吧”,秦越已经扬鞭而去。只留下霍戈和黄权、狐笃和关乐俩俩结伴。
他上一次这么急着赶路,还是从草庐前往夷陵救刘备。这次他也是为了一个人。
在张辽的追悼会上,秦越和司马懿说,要娶一个姑娘,守着她,护着她。
在许昌的西门口,秦越已经杀透三百人的包围来到司马懿的身前,当他被涌动的民众挟裹着与司马懿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暗地里探出一枪,了结司马懿。
但他只是犹豫了一瞬,便什么都没有做。
那一刻他想起了当时在锦城南边的桑林里,那个笑起来如春风荡漾的姑娘,那个在西平关前小家碧玉鹅黄貂裘的姑娘,那个在马超府前漫天风雪里眉头紧锁孤立无助的姑娘。
那个众人口中的郡公主张瑜,秦越口中的瑜儿。
正如司马懿不会在西门口杀掉关乐激怒秦越,秦越也不会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杀掉司马懿,哪怕只是“举手之劳”,那样只会激怒整个魏国,给自己的归程带来太多麻烦。
因为秦越急着回去,他要向张瑜提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这么急,或者只是感觉,司马徽死了,张辽死了,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给自己带来一丝归属感,那便只有这个傻愣愣的小姑娘了。又或者是一种预兆,他总觉得如果自己不快点,就会有非常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想到这里,秦越手中的马鞭不觉又抽了下去,性情四平八稳的他这次想顺心而为一次。
当其他四人刚踏进蜀国边境的时候,秦越已经走进了锦城城。
只见城内到处张灯结彩,秦越不免唏嘘。这几个月,从凌毅的红事到马超的白事,又到张辽的白事,刚回到锦城,偏又是一桩轰动全城的红事。
这是哪位大人的喜事?疑问从秦越的心头掠过,但他并没有细究,他的目的很明确,直接奔向丞相府。
……
丞相府内,诸葛亮正和镇北将军魏延、蜀郡太守杨洪、丞相长史向朗以及丞相参军蒋琬商议着什么。这时诸葛乔少见地穿堂而过,来到诸葛亮身边耳语了几句。诸葛亮神色罕见地掠过一丝紧张,和堂上数人告个歉,便离开了大堂,来到偏厅。
秦越此时已经被诸葛乔带到偏厅等候。
“师兄。”秦越看见诸葛亮走进来,站起身拱手行礼。
诸葛亮心中一沉,这家伙从来没有跟自己套过近乎,“师弟,刚从许昌回来吧?”
“是的,一路快马加鞭,只有一事相求。”秦越心跳有些加速,不知是因为平生第一次求人,还是因为事关张瑜。“嗯,或者说是有两件事相求。”
“哦?师弟但说无妨,什么事能让沉稳如你也慌张了起来。”诸葛亮在案几前跪坐下,借喝茶掩盖着自己心中同样的慌张。
秦越并没有跟着诸葛亮重新落座,反而后退两步,说道,“虽然师兄与我份属同门,但年龄相隔了一代人,因此有个不情之请,想师兄收我为义子。”
诸葛亮身躯微微一震,似乎事情完全在按自己预想的最坏的方向发展,又有些不愿相信,像确认一般追问道,“你要这名分作甚?”
秦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也是第二件事,我想迎娶郡公主张瑜,还请师兄代为提亲。”
诸葛亮的脸色不免一片灰白,“师弟惊才绝艳,收为义子,固我孔明所愿。只是提亲一事……”
秦越似乎也感受到了诸葛亮的忐忑,一瞬间想到挂满整座锦城的红,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涌现,急急问道,“这满城的张灯挂彩……”
“数月前,我曾致书西平让你回来,但你却去了许昌,你可曾记得此事?”
“记得。师傅悼亡,不敢不去。”
“那你知道我让你回来是为了什么吗?”
秦越已经不敢接话。似乎,如果,谈话就在这里打住,那么一切既定的意外便不会发生。
“数个月前,吴皇太后让陛下迎娶郡公主张瑜为皇后。陛下与张瑜都反对这门亲事。陛下发旨让你回来,应该是……陈祗带的口谕,说有要事相商。郡公主甚至试过出逃,却被其母夏侯夫人软禁于府中。几经周折,她才让人告诉我,让我特意修书一封把你召回来。他们俩都认为,只要赶在婚事全国通报之前,你回来了,你便有办法解决,但你却去了许昌。”诸葛亮似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一般,缓缓说道。
“你怎么不在信中明言此事?”秦越无比懊悔转而生出恨意,狠狠地说道。
“哎,”诸葛亮深深叹了口气,竟是充满了无奈,“毕竟是帝皇家的家事,即使陛下称我一声相父,我也只是臣子。再者,二人联婚,从蜀国的长治久安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更是吴皇太后钦定,又得夏侯夫人欣然应允。在公,我断不可能反对,在私,信已送达。”
秦越像魂魄被抽走一般,呆呆入定。过得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行尸走肉般走出偏厅,离开丞相府。
内疚,痛苦,后悔,不知所措,急速地在秦越内心盘旋,让他几近失控。
一进一出。此时诸葛乔却罕见地走入偏厅——一般父亲和别人谈话,他最多只是在门外倾听学习,从不过问。但这次,诸葛乔对诸葛亮行了一礼,“孩儿斗胆问一句,陛下与张瑜的婚事,真是吴皇太后所钦定?孩儿一直只以为是父亲从中撮合。”
吴皇太后便是关中都督、都亭候,如今东州派的旗帜人物吴懿的妹妹,亦是鲁王刘永,梁王刘理的生母。在刘备去世后,刘禅尚且年幼,吴皇太后自然便成为蜀宫中话语权最重的一人。尤其吴皇太后作为东州派在蜀宫中的代表,提出要和荆州派代表,张飞的女儿张瑜联姻,这明显是为了两派团结,共同治理蜀中的示好,这种政治联姻没有人敢反对。
但此时诸葛亮凝重地看着诸葛乔,差不多也是半柱香的时间,似乎是做了个重大的决定,然后才说道,“伯松以为,遍观蜀中二代,谁人可堪大任?”
诸葛乔完全没有料到父亲会问这个问题,一时间有点反应不来,思索一阵,才回答道,“秦越凌毅,霍戈狐笃,关兴张苞,向宠马谡,赵广关乐,皆一时之人杰。”
“那谁人可为我国之栋梁?”诸葛亮又问道。
“秦越凌毅,霍戈狐笃。”诸葛乔默默说道。
“关张兄弟,勇武过人,但刚则易折,容易招来横祸,生命时刻都在危险之中,不懂得爱惜自己,是为不智。向宠马谡,才思敏捷,学识过人,但谋划无法做到滴水不漏,百计难免一失,只可争一时长短,不可谋百年大业。赵云之子赵广关羽之女关乐,父亲的名气太大,让他们虚名在外难有其实,还当多加磨练,或许尚可期待。”诸葛亮一一点评,再问道,“那余下之人,谁可力挽狂澜于既倒?”
“秦越凌毅?”
“双面虎霍戈,智勇双全,外表看着奉儒家,内里却是一肚子黄老之学,这本没什么不妥,只是计算过重,心智过度耗损,并且在庙堂上下,完全两个模样,难以服众。小仲达狐笃,阴鸷狠辣,与那司马懿如出一辙,这个人既可用又不得不防,最后是力挽狂澜还是落井下石,没有人能说得准。”
诸葛亮最后问道,“那剩下两个人,谁可继我衣钵,甚至鼎定乾坤?”
继承父亲衣钵?鼎定乾坤?
这固然是诸葛乔最大的愿望,但眼下确实没有再思考的余地,又难以心平气和说出这个答案,诸葛乔挣扎了一番,最后才说出两个字,“秦越。”
“凌毅,勇不可当,天性机智,可比赵子龙。奈何过于直率,城府不深,只可进为兵马大元帅,不可退而斡旋庙堂。秦越,沉稳内敛,勇冠三军,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偏偏天性过于高冷,跟着水镜先生学道十余年,一身本领却无欲无求。”
诸葛亮此时话锋一转,“难得秦越有这么一名心肝尖上的女子,若二人终成眷侣长相厮守,恐怕余生便不思进取,逍遥自在去了,哪会为再兴大汉殚精竭虑。”
“这么说……本无吴皇太后订婚一事……”
“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你不能指望他全力以赴,那么,”诸葛亮故意停顿了一下,“怎样才能驱使他变得贪婪?”
诸葛乔说不出话,最后才憋出一句,“太残忍了”。
“求不得。”诸葛亮似乎自问自答,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是你,你愿不愿意牺牲一个人的幸福,去换取国家的再兴?”诸葛亮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过了数息,诸葛乔用安静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想孩儿明白为什么父亲不置史官了,人心难书呐,最难书不过人心。”
他深深地弯腰鞠躬,退了出去。
诸葛亮一个人在偏室的案几前,学着秦越那般,食指指腹不断摩挲着茶杯的杯沿,自顾自一遍遍地喃喃道,“苟以国家生死以,岂因爱恨避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