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坟饮故人

  “丞相此番让秦老弟你回去,必有大用。”凌毅和马嘉尔送秦越至西平城外三十里。
  秦越苦笑道,“有什么事能比教导陛下读书更重要?”
  “我已经把秦兄在西平关如何智退十万魏羌联军如实报告给陛下和丞相了,相信丞相很快就能发现你用兵的能力。”
  秦越一听,哭笑不得。诸葛亮就是有心打磨自己的心性才让自己行走皇宫与丞相府,而远离兵戈。凌毅却把前线的战事事无巨细,甚至可以想象凌毅还会添油加醋地报告给诸葛亮,只会弄巧反拙。
  但要说起来,其实秦越也并不在意,反而打趣道,“十万?这也算如实?”。
  凌毅一脸认真地唠叨起来,“嘉尔说了,新婚那天你和伯松识破姜维的计谋,本就是大功一件。再说了,那时候漫天大雪,谁知道魏羌联军有多少人呢?说不定还有伏兵我们不知道呢?说十万已经很如实了。”
  秦越听罢,赞许地看了看马嘉尔,“嫂子对伯守真是教导有方,这块石头总算有点开窍了。”
  马嘉尔也笑道,“那也是伯守真心为秦大哥着急。”
  听到“着急”两个字,凌毅突然想起了什么,搭着秦越的肩,一个劲地跟马嘉尔打眼色。
  马嘉尔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哎,嘉尔,我有些男人间的事情要和秦弟亲自交代,你就在这里等我们一下吧。”
  马嘉尔莞尔一笑,停下脚步。
  凌毅搭着秦越的肩膀慢慢走出十来步,问道,“你还真不着急啊?”
  “着急什么?”秦越一头雾水。
  “郡公主张瑜啊!你俩要是情投意合,这就该回去提亲啦。”
  临大事不惊的秦越此时却显得有点慌张地辩解道,“你瞎说什么。”
  “瞎说?瞎子都看出来了。伯茂性情率直,定然会喜欢你这个妹夫的。”
  秦越沉默了数息,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就一个秘书郎,怎么配得起郡公主?”
  “伯茂是性情中人,郡公主也不像有门第之见。而且谁都知道,以秦弟的能力,在大汉的前景一片光明,未来必定是国之栋梁,哪个瞎子会嫌弃你现在只是个秘书郎?”凌毅说到“一片”的时候还特意加重了语气,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丝毫没有点怂恿该有的鬼祟。
  “话虽如此,野犬终究难攀凤凰。”
  “我也是今天才发现其实你也是很迂腐的啊!”
  被整个蜀汉最迂腐二人组之一的凌毅说自己迂腐,此时的秦越也是有苦说不出。
  “对了!你要是实在不安心,要不让丞相收你为义子吧?以丞相之子的名义,总该配得上郡公主了!”
  秦越刚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不免觉得荒唐,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有不妥之处。正思索间——“秦越!”,一把清脆的女声从远处传来。凌毅和秦越二人循声望去,却是早走了几天的关乐。
  骑着马的关乐呼啸而至。堪堪勒住马,秦越还不及说话,关乐喘着气却先开口道,“曹魏那边传来消息,张文远死了。”
  “魏国的前将军张辽张文远?”这次马嘉尔也跟了上来,似乎有点不太确定地问道。
  “是的,因父亲与文远将军有旧,张虎特派人送来讣告。说是曹丕感其战功,特意在一个月后在许昌为张文远举办思悼追封仪式。另外细作那边也发回来了消息,应该是真的了。”
  关乐直接跳下马,说完看着秦越,秦越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愣在原地。
  抛却凌毅、张瑜甚至关乐、诸葛乔、霍戈这些人不说,对于秦越而言,这个世上最亲的就只有司马徽和张辽两个人,但万万没有想到,最亲的两个人却在两年内相继去世,一股茫然若失的感觉慢慢在秦越的心头蔓延。
  “秦老弟……”凌毅也没有见过秦越这般失态,摇了摇他的肩膀。
  “砰——”秦越手腕一转,本能地把大雪龙骑尖由倒持转成枪尾杵地,支撑着自己,深深地呼吸了口气。
  “你打算怎样?”关乐问道,“我哥特意交代,如果你要前往许昌,便让你我二人作伴。”
  “去。”秦越斩钉截铁地回答。
  “可是,秦老弟”,凌毅说道,“西平与曹魏多有沟通,经过夷陵之战与西平守卫战,恐怕你我二人的名字已经直达曹丕案前。西城之袭虽然说不定道不明,但魏国又岂能放过你?关三小姐毕竟是名门之后,往来无妨,但你恐怕难容于敌营,最终送羊入虎口。”
  秦越听罢,转头望向东方,紧握手中龙骑尖,顿觉胆气横生,“这世间便没有困得住我的地方。”
  “武厉将军秘书郎秦越听旨——”又是一把雄厚有力的声音传来。众人望去,却是一名面容威严,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
  莫说凌秦二人,连久居西平的马嘉尔也不认识此人,只有关乐淡淡地说出两个字,陈祗。陈祗少有名气,多才多艺,为人矜持严厉,又相貌威武,经皇宫侍从费祎引荐,被刘禅任命为秘书郎。朝野对此人多有赞誉,唯关乐不喜其人善于媚上。
  “皇上口谕,西平之危既解,秘书郎秦越外出时日已久,宜尽快回宫,朕有要事相谈。”陈祗说罢,见秦越面如死灰,问道,“怎么,我们最年轻的秘书郎难道还不想回宫候旨?”
  “我正准备动身前往许昌。”秦越回答道,全然不顾凌毅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袖。“大汉以孝治国,张文远待我如父,我当前往吊唁。”
  “张文远?”陈祗面色严厉,“我没听错,你说的乃是曹贼麾下的张辽?”
  “是威震逍遥津的张辽。”秦越面带怒容回答道。
  “张辽确实有些本事,但委身事贼,纵是亲生父亲亦应划清界线,更何况只是所谓的‘如父’,那就是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也是念秦越你在大汉正如冉冉红日,劝一句何必为了一个敌国的鹰犬而自毁前程?”陈祗无法理解秦越为何如此不开窍。
  显然秦越也完全听不入陈祗的话,怒目圆睁,一把揪住陈祗衣襟。陈祗其实也并不柔弱,奈何秦越过于强悍,完全抵挡不过,被秦越揪得双脚离地,面色涨红,当下羞愤至极,厉声叫嚷着。
  “你再诋毁文远一个字,试试?”
  秦越的双眼像要喷出火一般,似乎眼神就能杀死眼前窘态毕现的陈祗。
  “秦老弟!”凌毅大声喝住秦越。从未见过秦越如此暴怒的关乐更是连忙拉住秦越的手臂,郑重地摇了摇头。
  “走吧!”秦越冷哼一声,把陈祗扔在地上,翻身上马,看着关乐。关乐会意也急忙上马,匆匆和凌毅、马嘉尔打声招呼便疾驰而去。
  ……
  二人闷声行至黄昏,驻马半山休憩。
  看着日落的时候,关乐终于开腔,“陈祗媚上有术,眦睚必报。你今日太冲动了。”
  秦越俯身拔了一根及膝的芨芨草,慢慢嚼着草茎,“我是故意的。”
  关乐疑惑地看着秦越。夕阳的金光映照得他黝黑冷峻的脸庞一片柔和,菱角分明的眼窝、鼻梁、嘴巴,像一幅深邃的山川图。她对于秦越说话的方式已经有种默契,他说话说到一半停下来不是为了卖关子,事实上很多东西在他脑子里只是一闪而过的事情,要把它说出来却要重新梳理一遍。
  正如他此时在嚼着草根一般,关乐突然觉得这时候的秦越有种老牛嚼草的感觉,从容却滑稽。
  “你知不知道,“秦越的话打断了关乐飘逸的思绪,”虽然每个人遇到任何事做任何反应,看上去都是不可预计的。但是,如果你对某个人了解得很透彻,就像了解自己一样,那么只要设身处地,你便能预估出他的行动。往小处说,那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被设计。往大处说,如果你熟知十个人,你便能利用十个人形成一股势力为你所用,如果是一百个人,势力便能形成党派。这种于无形处操控他人的能力,当今世间,恐怕只有魏国的侍中司马仲达能与蜀国的诸葛孔明媲美。”
  “加入蜀国之后,我虽然知道孔明的意图,但还是处处受制于他,我很厌恶这种被控制的感觉。所以必须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打破既有的路线。陈祗这个人虽然我没见过,但我知道他。朝野上素有美名,在刘禅那、诸葛亮那,甚至李严那都游刃有余。所以我与他为敌,便是把自己立刻置于整个蜀国的对立面,如此孔明便不能不救。也就是说,我打了他一顿,反而能外出领兵了。这便是反客为主。”
  “而同时,如凌毅所言,我此行前往许昌,无疑于送羊入虎口。司马仲达都盯着我呢,我也顺便给他一个‘意气用事’的印象,说不定生机就在这里。”
  关乐听秦越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不由得目瞪口呆,这是要同时和诸葛亮、司马懿为敌啊!
  “当然,打他最主要还是为了顺心意。他说师傅的坏话够多了。我生来无父无母,哺狼乳长大,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后来老头子传我智慧,师傅传我武艺。早些年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自己生下来就孓然一身,觉得天大地大都没有我的羁绊,天底下少了谁都和我没有关系。直到去年老头子走了,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人,你确定再也见不到了,说不上话了,会是那么地,失措。我只想在师傅的坟前,新坟饮故人,这么简单一个想法,纵是刀山火海,我也不避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