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条可怜的老狗

  隆兴二年的深冬,掩盖在茫茫白雪之下的永安城似乎比往常更显得死气沉沉。当东大门随着绞索升起的时候,那隆隆声像天雷一般一下下敲打在整座城内外的人的心里。
  城门拉起,门外的人,赫然正是垂垂老矣的刘璋。刘备占了锦城之后,将刘璋迁往了荆南的公安,后来荆州被孙权攻下,刘璋奇货可居地又落入孙权手上。
  现在,是刘璋这枚棋子发挥他作用的时候了。
  奇怪的是,守门的卫兵并没有对刘璋有任何盘查,仿佛他依然是这座城市,这整片川府之国的主人一般,畅通无阻地直接进入到城内。身边跟随着刘璋的儿子,刘阐,以及蜀汉的昭德将军简雍,并有两名侍卫。
  简简单单的一行五人伴着马车轱辘的滚动,直接去往永安宫中。马车内的刘璋已经老得不像人样,他伸出干枯的手撩起马车的帘门,布满皱纹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这是他离开了整整十年的故土啊!十年的囚徒生活,也让这位曾经的一地之主迅速衰老。
  骑马走在马车旁边的简雍对刘璋的感怀并没有太多触动。作为本次引蛇出洞的执行者,事情的顺利超出了他的预期。几个月前,他接到刘备密令,让他找到陆逊,并诱骗陆逊蜀汉内部不和,简雍作为最早的元老要和东州派联手压制荆州派在蜀中的势力,但需要刘璋出面,利用他的威望,在刘备死后重新成为蜀主。没想到陆逊爽快地答应了简雍,刚开始简雍也狐疑陆逊这么顺从,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但看到如枯灯一般的刘璋,他就明白过来了,刘璋也没有几天命了,他的儿子刘阐势单力薄,成不了事。与其让刘璋默默老死在公安,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定能在蜀汉倒腾出点什么风浪。
  但这次把刘阐都带来了,也算是斩草除根,成功清除刘璋留下的隐患。
  马车在永安宫门前停下。永安宫本来就是府衙改建,并没有真正的皇宫那样重重落落几道门。刘璋正艰难地下车,门内传来刘备的声音:“季玉年事已高,不必下马了。”
  马车犹豫了一下,随着宫门大开,还是缓缓开了进去。
  刘备就在庭院中间,精神矍铄,身旁一文一武,分别是诸葛亮和陈到。
  刘璋终于还是在刘阐的搀扶下,巍颤颤地走下马车。深冬严寒,刘璋拢着手,散发着一股行将入木的腐朽之气,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四面的高大院墙就像牢笼一样,把自己关着。
  “老夫,”刘璋提了一口气,“十年前从蜀宫出去,到了公安的别苑,又回到白帝的院墙中。这人生呐,当真是一个牢笼接着一个牢笼。可喜可贺,老夫马上就要走了。这个世界老夫是待够咯。”
  “季玉别来无恙。”刘备这才拱手作揖。
  “玄德啊玄德,我们就没有什么别不别的了,反正很快也到下面再聚首喽。”
  “季玉说得是,但临走前总得为子嗣理一理门前雪。”刘备说罢,瞄了一眼刘阐。
  “父亲,不是说我们回来夺回益州的吗?”刘阐终于觉得不对,猛然问刘璋。
  刘璋颤着气深深地叹了一声,“孩子啊,就你这头脑,活着也是受辱,不如跟父亲落叶归根的好。”
  刘阐一听,吓得噗通跪下,抱着刘璋的大腿哭道,“父亲!孩儿还不想死啊!孩子不称帝了,只要不用死,孩子做牛做马也可以!”
  “畜生!”刘璋怒道,仿佛用上了余下的全部力气,踹了他一脚,“留你在世上也是辱没了我刘家的威仪。”
  说罢,刘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快步走到刘备跟前,“请借玄德宝剑一用!”
  刘备缓缓抽出其中双股剑中的莫邪,递剑柄给刘璋,尔后右手轻轻放在另一把双股剑的剑鞘上,几乎同时,陈到也默然伸手握着佩剑剑柄。只见刘璋接过剑柄,高举过头,细细端详起来,“剑锋清冷,带血不沾,真是shārén利器啊”,说罢暴喝一声,一剑刺进刘阐胸膛,刘阐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刘备见此情景,无奈道,“季玉何苦来哉?”
  “哈哈哈,玄德啊玄德,你以为一招引蛇出洞,就能清除你治下蜀地的隐患,”刘璋的眼中突然闪出精光,“怕只怕引出了蛇又招来了狼,是不是啊,简将军。”
  谁也没有想到,简雍竟然突然恼羞成怒,冲上来就是一脚踹倒刘璋。变故来得太快,吓得众人当下都无措施从。刘璋本已风烛残年,刚又回光返照般举剑杀了自己儿子,当下精气全无,哪经得起这暴起一脚,当下气绝身亡。
  简雍看着像一块腐朽树木的刘璋骂了句“老不死的东西”,尔后像着了魔怔一样,大笑起来,“刘玄德,从你起兵开始我就追随你,我简家耗尽财力支持你的霸业,如今你都称帝了,却给了我什么?什么狗屁昭德将军!你这是在可怜一条老狗吗?”
  “宪和……”刘备喃喃道,似乎不忍心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
  “丞相,大将军,封王列侯,一样东西都没有给我。你想想你自从得了荆益两州之后,那一班从青州就开始追随你的元老们,有哪个的日子不是每况愈下?”
  “简将军劳苦功高……”诸葛亮正要出言安慰,却被简雍打断,“闭嘴!你这个沽名钓誉的村夫,你真有如此通天能耐,何来我大汉今日光景!”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简雍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刘阐,喊了一声,“刘升之,你还不出来参见你的父皇吗?”
  刘升之?刘备心中猛然一沉。
  只见护卫马车的两个侍卫中,较年轻的一个走了出来,虽然一身戎装,却全无杀气,径直走到刘备跟前,直到陈到抽出佩剑才停住。那人毕恭毕敬跪下,以额触地,“参见父皇陛下。”
  纵然一生枭雄如刘备此时也有点心神恍惚。
  “你还记得吗,玄德,当年小沛失守,你又一次扔下所有人只身逃走,那次真是凶险啊,你的二弟都被曹操俘虏了。你的长子啊,就是眼前这个人,从兵荒马乱中走出来,流离失所,被人当货物一样卖来卖去。后来你不是打听到消息让我去汉中找他来着,天意啊,几经周折我终于找到了他。”
  “所以!他才是你的嫡长子,他,刘升之,才是天命所归,才是最有资格继承你的皇位!”简雍已经失去了理智,竭斯底里嘶吼着。
  在场的众人都细细打量那个叫刘括的男子,确实和刘备有几分相像。
  但刘备心里明白,就算跪在眼前的真是他当年走散的骨肉,在这个场景下他都绝对只能是假冒的。
  “我知道,”简雍长吁了一口气,“你是不会认账的,没关系,整个永安城都被我控制起来了。很快,不,从现在开始,刘升之就是我大汉继承正统的新天子,而我,自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再是什么杂牌将军!”
  “来人!把他们都拿下!”简雍的脸色泛起一阵兴奋过度的潮红,高声喊着。
  诸葛亮此时却平静地说道,“宪和本来可安享晚年,又何苦凑这扶龙之功。人心不足呐,人心不足。”
  “村夫!这个时候还想着教训我?待我继任丞相,第一个杀的就是你!”说罢又紧张地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来人!怎么还不到?”
  就在此时,一名一身戎装的年轻将军在门外单膝跪下,“启禀陛下,永安城各处叛变已经被镇压。”
  简雍如遭雷击,平时狭小的眼睛睁得圆大,却是一身血迹的关乐杵剑跪在门外,精细的长剑还淌着血迹。
  “竟然是你!你不是每天每天都去监仓练剑的吗?”
  “区区掩眼法而已,宪和竟然识不破。”诸葛亮下令道,“清理一下这里吧,乌云都散去了。”
  陈到身后亲兵马上上前押住简雍和刘升之,“陛下,这二人如何处理?”陈到问道。
  “简雍,劳苦功高,颐养天年吧。让当年那些人看看,朕念叨着他们当年的好,还是会好生养着他们。”刘备又注视刘升之良久,直到双眼都有些湿润,“确实是像啊。只可惜,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出现。”
  说罢,刘备抽出双股剑中的另一把,干将,缓缓刺入刘升之的胸膛。刘升之受简雍怂恿回到这里,以为就算自己不能继承大统,好歹从此也能过上好日子。但他至死都不相信,刘备竟然会亲手杀了他。
  ……
  永安城,大牢内。
  “刘璋?”秦越问道。
  “是,老得不行了。”关乐回答。
  秦越思索片刻,“势如危卵,却下猛药。”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不,现在才开始。”
  “什么?”关乐有点搞不明白了。
  “永安城内可有原刘璋的人?”
  “不多,首当其冲莫过于尚书令李严。”
  “当真是一片糜烂局势。”秦越感叹道。
  “话,一次说明白。”关乐纳闷道,学着秦越的语气说话。
  “刘备在位的时候,还能压得住下面东州、荆州、益州三派的势力。眼看他要死了,各个派系各自有小算盘。刘关张一走,再经简雍浮出水面,虽然元老那批人所剩无几,但元老和荆州此时恐怕已经抱成一团,以诸葛亮为首。这时候东州出来刘璋的事件。刘璋本来就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暗礁,只要把他摆出来,底下东州派的人心总该有些荡漾。再说,简雍的事情说不得就是东州鼓捣出来的。所以东州也免不了被清洗,此事终究为李严埋下了隐患。”
  “益州本来就不稳定。原本强势的荆州现在也不占一点利,毕竟关张相继离世,连整个荆州都丢了,他们也是元气大伤。无论如何,眼前的巨浪虽然消弭了,但刘璋和简雍的事情,都代表了一个xinhào,内部不稳。所有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湖里,翻不起风浪,但掀起一阵阵的涟漪说不得在日后不会变成另一道巨浪。”
  “你说……那个刘升之是不是真的,简叔叔,为什么要那么做?”关乐的语气很哀伤,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点像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女,全然没有半点昨天镇压永安城兵变的狠劲。
  “没有真与假,他只能是假的。权力这种东西啊,要么让你一点都摸不到,要么给你世界上最大的权利,不然能把每个尝过半点权力的甜头的人逼疯。包括刘璋和刘备,一对干将莫邪雌雄双股剑,竟然同一天用来杀自己儿子。生不住皇宫中,死不入帝皇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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