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京 第十四章 天子家事即国事
皇帝睡眼朦胧,一边在宫女的侍候下穿衣,一边嘟嘟囔囔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一个皇帝,竟然不能睡到天明吗?龙床上的小宫女见皇帝起来了,也挣扎着爬起来伺候皇帝,皇帝虽是模模糊糊的,但还是一把揽过她的腰,道:“你且继续睡,等我下朝回来找你。”
小宫女脸红红的,点了点头,目送皇帝带着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大明殿去了。
大明殿里,朝臣们已经按照官位品秩站好了,等待着皇帝的到来。皇帝进来,坐上了龙椅,看了看队列整齐的臣子们,挥了挥手,另外一只手则是揉了揉鼻梁提神。
身边的老太监看见皇帝的动作,道:“有事起奏。”
不待队伍最前边的大臣们动作,那文官队伍里竟然直挺挺地杀出一人来,皇帝看了两眼,正是昨日那上疏的御史张千福。
“臣张千福,请陛下早立皇后,绵延子嗣!”说罢,就跪在了地上,不再起身。
许德一直正视前方,听了这话,竟然感到一丝庆幸,昨日里冯天寿同他说了这事儿,他已经安排下去了。此刻见到果真有人不畏死地冲出来,这背后必有主事之人。
“这……”皇帝感到忧郁,他没想到,今日上朝第一件事,就是这样的选择,他看了看端坐的许德,许德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皇帝不能揣测人心,自然不知这一手的来历,是他的姐姐,还是一旁面无表情的许德,更或者是隐藏着的某某人。
“皇上,按照祖宗之法,这亲政后就应当大婚,绵延汉室的子嗣。”说这话的是竟然是出列跪下的吴大凯,他虽是低着头,不远处的臣子分明看见他嘴角的笑容。
“这是天子家事,皇帝何时成婚,当臣子的还须本分一些!”户部侍郎刘光出列来同这两位争辩道。
“刘大人此言差矣,天子家事亦是国事,天子的子嗣,关乎我大汉的江山社稷,当臣子的怎么能不上心?”秦三玄出场了,他现在担着尚书的职位,说起话来都多了两分底气。
就这几句话,出列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朝堂上的火药味越来越浓,许德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切,他从来不排斥朝廷上反对他的声音,这些反对的声音反倒像是他明志的座右铭。反正那些叫的最大声的忠犬,都没能力绊倒他,只要一天还把皇帝握在手里,他就一天是权势滔天的秦王。
眼见着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朝中的众人声音不见小,反而越来越大。那秦三玄果真是有些本事,耍起浑来,丝毫不愧对许德给他的这个尚书之位。
皇帝的睡意早就被这群大臣给打散了,他几次想要插话,毕竟这是他成婚的事儿,但是他竟然一次也没插进去。就是他的忠臣们,也像是中了魔一样,陷进骂战里无法脱身,莫名地忽略了皇帝。
每到这种时候,朝廷上那些武将,往往是最开心的。本来他们在这朝廷中就不怎么说得上话,每次上朝都是一种煎熬,唯有看这群书呆子吵架,才能解解闷。
御衍此刻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不分胜负的两帮人,身边的刘献却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御兄,我这皇帝弟弟着实可怜。”
“自己成婚都不能拿主意吗?确实可怜。”御衍一只耳朵听着刘献的话,另一只耳朵却还是仔仔细细地听着那群文臣的口水仗,此刻对战的是马道远和许德手下的礼部侍郎邓渠,两者舌灿莲花,竟然把皇帝的婚事牵扯到天地正道上来了,御衍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看着御衍和身边那群大老粗武将专注的模样,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朝堂之争不仅是丢了皇帝的脸面,也丢了大汉朝的脸面。刘献面容悲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朝廷,对于皇帝,已经失去了尊重,而把他当成了一个符号,一个成就名声权势的符号。
刘献纠结着,他在试图做一个决定,他的眼里浮现的父亲广南王瘫倒在床上的肥硕身体,浮现的是广南王府这些年来的隐忍,浮现的,是数十万广南军将士刀兵铠甲上的寒光。
想到这里,刘献缓缓地深吸一口气,然后站起身来,他身边的御衍同他是多年的好友了,先帝时,为了掣肘御虎子和广南王,他俩来到京城作质子,相似的身份让他俩一见如故。
御衍深知,刘献此人或者说整个广南王府,有多么的谨小慎微,他此刻起身来,似乎隐隐地,传达着一种态度。
随着刘献的起身,那朝中的目光都开始从战场转移到他身上来,甚至正在对垒的双方,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看着这个起身的年轻人。许德起先一直感到隐约的担忧,毕竟他现在还不知道,冯天寿所说的京中的变局,会从哪里开始。此刻见刘献站起身来,他反倒安心了,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但是,这真是那一杆枪吗?
皇帝见了他这堂哥站出列来,终于明白为何长公主在京中能够拥有这样大的局面。他最后一丝睡意,被刘献那一站,彻底地冲散了,心里剩余的,只有无穷的欢喜。皇帝瞟了瞟许德的面孔,他的面色明显地凝重起来,内心虽是窃喜,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面无表情地高坐龙椅之上。
刘献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跪下,行礼,开口道:“臣刘献,请皇帝成婚,绵延我大汉血脉!”说完,便拜倒在地,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刘献的话响彻整个大殿,所有的大臣都没有再说话,终于是把今日的争吵定了下来。尽管还有人愿意出面吵上几句,但是站在许德和广南王府的对立面,显然是不理智的。
“堂兄请起!”皇帝听了刘献的话,终于还是安稳下来,至少,姓刘的开始替他发声了,皇帝说着看了看一旁的许德,许德依旧端坐,青玉宝剑斜斜地佩在腰间。
许德明显没想到,刘献也会支持皇帝成婚,当即,他便反应过来,虽然大家都想让皇帝成婚,但是大家心仪的皇后自是不同,刘献或者说广南王府为何今日才真正站到朝堂上来,许德没想明白,但是,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开启了。
许德这时候才慢慢地出列,行礼道:“臣许德叩见皇上。”
“秦王请启,秦王有话说?”皇帝脸色不自然,他对这种被人争来争去的感觉没有一点好感。
“既然群臣已经将皇帝大婚的事确定下来,那择后之事也应该开始准备了。”许德一言就指出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即是皇后的人选。
许德说出这话,群臣又是坐不住了,大有再战三百回合的态势。万可法被贬为平民后,这刑部尚书的位置一直空悬,上朝时,这里也是一个明显地空缺,此刻,刘献正在这个位置上,隐隐地,已经有了统领那群忠臣的样子。
他听见背后的渐渐大起来的声音,转过身,道:“诸位大人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闻声,不仅是那群忠臣,就是许德麾下,也安静了下来。许德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这广南王世子,看见他身上浑然天成的领袖气质,意识到自己总前对于广南王府的认识,好像过时了。
刘献眼见着身后的群臣纷纷安静下来,又转身面对皇帝,道:“自古以来,皇后之选都是关乎国家命运的大事,一来皇后将来要治理三宫六院,负责皇帝的生活,二来皇后生下的孩子将来就是我大汉的国君,皇后的人选不得不慎重。”
说完这话,他看了看周围人的反应,除了皇帝面色古怪之外,其他人对于他的话都是赞同的,于是他接着说道:“皇帝成婚这事在本朝向来是由德高望重的老臣推荐皇后人选,最后由皇帝亲自选择其中贤良淑德的。今日这事发突然,想必诸位大人也没有准备,所以,我提议,今日诸位大人下朝后,将所思的人选确定下来,明日上朝时,再统一不留名地上交到皇帝案前,由皇帝亲自决定。”
不论是许德这边,还是那群忠臣,听了这话都算是满意,皇帝今日莫名其妙地被人定下了成婚,尽管在成不成婚这件事上他没得选,但是刘献的一番话,已经把选皇后的机会留给他了,也算是给他留了三分面子,所以他对这个方案也是满意的。
见群臣都没有反对,刘献行过礼后,退回了队列里。他不去看身边的御衍,只是低头,呆呆地盯着地板。
御衍看着身边发呆的老伙计,却感到一丝丝陌生,那个同他喝花酒睡画舫,整日整夜地抱着花魁唱油诗的世子,今日,却是站出来,试着挽回刘氏最后的颜面。他知道,广南王知道此事,定然不会让刘献好过,但是,他就是做了。他御衍扪心自问,若是和刘献互换身份,他做不到这样。心中这般想着,他开口道,这声音小得只有刘献能听见:“在想东西?”
“我在想怎么过我爹那关。”刘献笑笑,御衍感觉他又熟悉了些。
“放宽心。”御衍小声道:“你是个汉子,我不如你。”
刘献笑笑,不再说话。
经过此事,朝堂上今日再没有任何大事,只是北边的军报又来了,这次御虎子是主动出击,夺回了燕主城东北方向上,早些年割出去的锦州城。皇帝听着阶下传来的一声声赞美之词,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今天夜里,柳白河会来见他,他只想问个清楚。
他就这样迷迷糊糊的,恍然听见老太监那细长的声音,如蒙大赦,台下大臣们恭送皇帝的声音还没有歇,他就起身了,转身向着后宫里去了。
许德坐在回府的马车上,仔细地想着早上朝堂发生的一切,他试图去弄明白,今日刘献的异军突起,究竟是广南王那老王八的示意,还是另有人指使。
“王爷,到了。”李铁的声音从帘子里钻进来。
许德掀开帘子下车,待到站定后,开口道:“你再跑一趟,去宫里,将许歌叫回来。”
“是。”李铁扶着车往马厩去了,一个人进宫,显然骑马马,比马车更有效率。
许德转身进了秦王府,许昌已经在门边守了多时了,开口道:“王爷,您回来了,冯先生已经到了,他先去了寒山斋检查世子的功课。”
“知道了,你去告诉他,我换件衣裳就去见他。”
许昌行礼,表示明白了,随即小跑着往寒山斋去了,许德则进了碧苑。
许德进寒山斋时,那冯天寿已经看完了世子处理好的奏折,在窗边不知想着什么,听见许德的脚步,转过身来,开口行礼:“王爷。”
许德抬手,示意免礼,端过一杯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道:“现在怎么办。”他相信冯天寿已经知道了他说的什么事。
“王爷,将计就计吧,没得选。”冯天寿虽是笑着,却也能看出他那笑容背后的牵强。
许德没说话,手中捏着那只汝窑的茶杯,忽的他将茶杯狠狠地掷在地上,茶杯碎的彻底,碎片四处飞舞:“广南王这老东西,还能活几年?”一旁的侍女见王爷摔东西,都害怕起来,不敢上去收拾茶杯的残片。
“王爷且息怒,我们还不知道是不是广南王那老东西在作怪,我以为,他当幕后主使的可能性不大?”
许德待火气下去些,开口道,“说来听听。”说完就又拿起另外一杯茶,抿了一口。
“广南王此人,虽有大才,但是被四书五经锁住了手脚,当年武帝时六讨南越,他广南王手中精兵百万,猛将如云,攻克南越后声威鼎盛,完全可以取代刚刚登基的先帝自立,但是他没有,甚至自己裁撤广南军,为了彻底打消先帝的疑虑,甚至终生不再踏足长江北岸,试问王爷,这样一个人,有多大的可能在暮年把手上的残兵拿出来同王爷赌上一赌。”
见许德还在思考着什么,冯天寿道:“若是王爷处在当初广南王的位置上,会如何自处?”
冯天寿想都不想就知道许德的选择,不说当初,就是现在,能够给他一份完全攻克一个国家的武勋,他就敢让安西军调转马头,兵锋所向,即是天京,拦路之人,皆化作一抔黄土。
“以你所见,这人不可能是广南王?”许德问出了这个问题,他的火气已经完全被茶水浇灭了。
“不仅不可能是他,我猜测,广南王可能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刘献不过是被人当了枪使,那人想借刘献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把视线引到广南王身上去。倒是这刘献,他的世子之位可是好几个兄弟盯着。”
“那会是谁?御虎子吗?此人有意天京?”许德说道御虎子,自己都不相信,御虎子同他许德不同,那是彻头彻脑的一个武将,对于朝堂之事,是从来不干涉的。
“王爷,真得送世子去安西军磨炼磨炼了。”冯天寿答非所问,但是言下之意,却是这隐藏的一股势力,他也不知道来自哪里。
“我今晚就同王妃说此事。”许德也深深畏惧着昔日魏文帝的事,一个文治武功皆是盖世的皇帝,最后因为没有子嗣,拱手将江山送了司马家。
“王爷,皇后之事,我们就咬死了万蓉蓉。若是那边有什么动作,我们大可以和他们做一个交易,不管是什么,只要皇帝不能得到一个能够增强他实力的外戚,我们都可以接受。”冯天寿提出了他对此事的看法,许德思前想后,的确,这已经是当下能看到的最优解了。
“有时候真想踏平了皇宫,重新修一个。”许德低声叹道,声音中满是疲惫。
“王爷说笑了,刀枪不是这天京城的主角。”冯天寿笑笑,道:“倒是还有一个问题,刘献所说的办法,由皇帝选择皇后,对我们可是极不利,我们最后如何保证把送进宫里去的是万蓉蓉。”
“这个我已经差李铁进宫去联系许歌了,能和皇帝背后的人做交易,自然也能同皇帝做交易。那小皇帝这些日子来不知怎的开窍了,沉迷女色。”许德说来感到好笑,这些日子,宫里报上来,说是皇帝每日都要带着宫女才睡得好。
“用女色和他做交易?不妥吧。”冯天寿想了想,又道:“皇帝答应了,他背后的那人一定也不会答应,皇帝没有选择权。我们要选一个皇帝和背后那人都不会拒绝的条件。”
“比如?”
“比如撤出皇帝的侍卫?”
许德的眼睛顿时像是鹰一样生冷,仔细打量着冯天寿,道:“撤出侍卫,我们如何还能得知皇帝的消息?”
“王爷还没看明白吗,这皇帝,成不了气候,盯着他没用,我们要想办法揪出来背后藏着的那个人。”
许德用手抚须,稍微思考了一下,的确,皇帝没有兵权,有的只是那群死忠的老臣,但是真的放弃宫里的眼线只为把万蓉蓉送进宫里,值得吗?
见许德沉思的模样,冯天寿苦笑,二十年了,许德还是这样,有些决定,做不下来。虽说这样想着,冯天寿却丝毫不表现出来,只道:“王爷,这交易做不做由您决定,我只担心世子殿下,他没有武功,就算待在秦王府这深墙大院里,也完全说不上安全。”说完,冯天寿抱拳,退了出去,今日他出门急,连两个书童都没有带出来,此刻他匆匆离去,自是去整理各方面传回的情报。
许德坐在窗边,抚须,看着窗外已经开了的桂花,不知道在心里做着多么艰巨的博弈。外边的侍女见许德火气消了,也悄悄地进来收拾地上的残片,动作轻巧,生怕一丁点动作,惊动许德。
“放弃么,去西安么。”许德自言自语道,声音太小,侍女也没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