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天京 第一章 谁的朝廷?

  德丰十一年,天京城。
  大暑之后,这炎热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些天。整个天京城,路上都少行人,来往的街道,除却卖凉茶冷饮的小摊儿,多数店铺都半掩着店门。
  而在天京城正中央,那四四方方的皇城,在阳光的直射下矗立着,庄重巍峨,而红色的宫墙就像是烧红的铁一般,无言地宣示着它的温度。
  连接午门和大明殿的金道两旁此刻列满了着黑甲的御林军,他们身边除了一个碗底高的树桩再无其他东西,烈日下,汗水顺着铁甲滑落在汉白玉的地板上,不一会儿,就蒸发了,留下一层浅浅的白印。
  此刻,那大明殿中的臣子更是难捱,这蒸笼般的大明殿已经抬出去好几个热晕的大臣,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那大殿正中进行“表演”的男子身上,眼神中有怨毒,愤怒,焦灼,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
  “皇上,您是不知道,当时情况多么危急,眼看着那吐蕃将军的剑刺过来,微臣就是这样,”说着,那殿中的男子在离皇帝不过三步的地方“豁”地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宝剑,横着放在了后腰。
  最前边的几个老臣见此情景,都想要出声阻拦,却见端坐皇帝下首的秦王许德面无表情,只能将到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
  “就是这样一剑,”那男子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异状,腰身横转,将剑斜着从后腰刺出:“扎在了吐蕃将军的心口上,了结了他,皇上看我老杜勇猛否?”
  皇帝脸色青白,额上汗大如豆,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男子那一剑给吓的,听到男子问话,赶紧开口,道:“杜平将军武功盖世,是大汉的柱石。”
  “哪里哪里,皇上谬赞,哈哈哈哈哈,”那男子听了皇帝的话,也不跪下谢恩,竟然就那样站着,开口继续道:“皇上您不知道,那昌都城一战,更是凶险!”
  眼见着杜平又要开口,皇帝看了看那几个已经直不起腰的老臣,低声道:“杜将军威猛过人,这平吐蕃之事,朕极有兴趣,不若下朝后再来御书房,仔细地说与朕听。”
  杜平还欲开口,那一直端坐一旁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的的秦王许德终于说话了,声音淡漠,道:“杜将军舟车劳顿,先请歇息吧。”
  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杜平听了许德的话,将宝剑插回腰间的剑鞘里,竟然直直地向那秦王下跪行礼,道:“孩儿遵命。”起身站在了许德身后。
  他竟然没有向皇帝行礼!
  文武大臣见了这样的情况,脸色古怪,却偏偏又没人敢说什么,上个月,一直同秦王作对的礼部林老侍郎就在宫门外被许德回京述职的义子萧正道当街砍杀,他枯瘦的遗骸前几日才被家人偷偷运走掩埋。朝中文武多害怕步他的后尘。
  “众爱卿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皇帝抬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强颜欢笑,向阶下的群臣问道。
  回答皇帝的,只有落针可闻的寂静。
  皇帝似乎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局面,丝毫没有感到怪异,开口道:“那便退朝吧。”只是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忽然看见在队列最前边的礼部尚书长孙鸿那发红的眼睛,这双眼睛透露出一丝向死的意志来。
  皇帝看见他的时候,他也看见了皇帝。两人的眼神在空中对视,长孙鸿微微一笑,这一个笑容,就像是皇帝幼时,教皇帝读书时的笑容一样慈祥。
  他年岁已高,此刻颤颤巍巍地从队列里现身,就像是暴风中的枯草,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
  待他站定,整个大殿里的眼神都已经汇集到他身上来。
  他朗声道:“臣礼部尚书长孙鸿,叩请皇帝诛杀杜平此贼!”说完,他便下拜,磕头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
  皇帝听了这话,心下感动,但是不禁悲从中来,这长孙师傅,今日注定要离开朝廷了。
  “臣礼部尚书长孙鸿,叩请皇帝诛杀杜平此贼!”众人都没反应过来,长孙鸿已经又高呼一声,他额头上,血液像是一条小蛇,从他额间的皱纹里伸出来,在汉白玉的地板上分外刺眼。
  慌乱之中,皇帝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
  杜平原本跟在秦王许德身后,虽事发突然,但在长孙鸿说完第二声后,他也是反应过来,口中骂着粗话,跑过去,跃起一脚,就将那长孙鸿踢翻在地。
  就这一脚,长孙鸿已经没法再跪着说话,气息奄奄地道:“臣……礼部……尚书……长孙鸿,叩请皇帝……”他声音微弱,大殿里已经没人能再听见他模糊地话语。
  “你这老东西!”杜平说着,又是一脚,将原本俯身趴在地上的长孙鸿踢了个翻身,流血的额头,直直地对着大明殿的金顶。
  群臣见了这一幕,纷纷跪了下来,却没一个人敢为长孙鸿出头甚至说句话。
  “杜将军住手!”皇帝的声音已经有了哭腔,这长孙尚书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老臣,若是被打死了,他就再没有可以倾诉的臣子了。可是杜平这一脚已经踢出,就像没有听见皇帝的声音一样,直直地冲着长孙鸿的头颅而去。
  “杜将军住手!”这一声虽然比皇帝出声慢,但是竟然让杜平的脚,在离长孙鸿的头不过一粒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杜平收脚,冷哼一声,转身向秦王身边去了。
  第二声是秦王许德说的,只有他能号令杜平。
  “长孙师傅。”皇帝再顾不上仪态,哭着从龙椅上冲下来,一个趔趄,绊倒在地,几步爬到长孙鸿身边,抱着长孙鸿绵软无力的身体。
  长孙鸿竟然缓缓地睁开眼道:“天佑大汉,皇帝……一定要诛杀……许德此贼!”说完,他再次闭上眼,只可惜,已经是彻底没了生气。
  长孙鸿虽然声音微弱,但是却传到了几步外的杜平耳中。杜平停下脚步,转身,又一步步走向皇帝怀中的长孙鸿,皇帝看着那一步步逼近的杜平,哭着道:“杜将军,杜将军,你绕过师傅吧。”
  皇帝声音悲切,令人动容。阶下一干老臣都呜呜咽咽地流下泪来,开始磕头向秦王求情。
  “杜将军。”那许德声音只稍微大了些,但是在这不小的大明殿里,却是绕梁不去。
  杜平听了这一声杜将军,才转身,在许德身后站定了。
  看了朝中文武的样子,许德收了身上慵懒的气息,起身走到皇帝身边,下拜行礼,道:“臣许德,请皇帝歇息。”
  “秦王,你救救师傅,他不会再和你作对了,你救救他。”
  皇帝哭着求许德,许德眼里却是古井无波,向皇帝的侍卫道:“带皇上下去休息!”
  随即就有两个身着赤甲手执长戈的军士,走到皇帝身边,把皇帝那并不强壮的身体搀起,拖走了,只留下长孙鸿孤独地躺在汉白玉的地板上,额间的血已经干涸,模样凄惨,不知是死是活。
  许德起身,拍了拍膝盖,看了不远处的长孙鸿,开口道:“来人,将长孙尚书请下去!”
  两个殿外侍立的太监匆匆跑进来,扶着烂泥一般的长孙鸿往外边儿去了。
  许德将双手背在身后,虎目微眯,从群臣的头顶扫过,虽说这大殿里像蒸笼一样,但是被许德眼光扫到的人都仿佛如坠冰窟,脊背发凉。
  许德看群臣都低着头,有的还在悄悄抹着眼泪,开口道:“今日此事,乃是本王同皇上还有长孙尚书打的一个赌。”许德的声音不紧不慢,丝毫不受长孙鸿的话语影响。
  群臣听了这话,都心道:许德此贼,人人得而诛之!表面上,却还是一个个跪着,把头埋在胸间。
  见群臣没人反对自己,许德清瘦的脸竟然更添三分怒气,道:“但是这个赌,本王,皇上,长孙尚书都没有赢。卿等同本王一样,食汉禄,为汉臣,为何不敢群起而攻!畏惧那杜平手中的剑吗?”说着,许德将腰间的剑取下,递到户部侍郎刘光面前,道:“刘侍郎,用本王的剑,去砍了那杜平!”
  户部侍郎刘光闻言,挥手拒绝,磕头如捣蒜,慌忙告罪不敢。
  “那万尚书,剑给您,您来砍下杜平的脑袋!”许德又将剑递给了刑部尚书万可法,万可法双目无神,一言不发。
  杜平原本感到惊愕,但看见众人没人敢去接许德的剑,却又感到好笑,只是现下不敢笑出声来。
  “你们就是一群懦夫!”许德狠狠地将剑扔在地上,剑鞘上装饰的美玉摔得粉碎,滚出老远:“你们就是大汉的蛀虫。”许德就像发怒的老虎,颈上的青筋暴起。
  他忽然看见了跪在自己面前,还在无声落泪的吏部尚书徐光远,轻轻开口道:“徐尚书可要用剑?”
  “秦王饶命,秦王饶命啊……”徐光远声音嘶哑,起先被打得不省人事的长孙鸿,是他唯一的老友了,两人同为三朝老臣,也曾发誓为大汉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徐氏一门,世受皇恩,你与长孙尚书,也是多年至交,何故不敢上前砍了杜平的头!”许德一个字比一个字用力,到最后的头时,几乎时吼出来的。
  “老臣不敢啊,秦王,老臣不敢。”徐光远已经直不起身来,只能瘫倒在地,口中模糊地说着。
  “都是废物!”许德又骂了一句。
  “徐光远,你是三朝老臣,本王念你劳苦功高,今日不杀你,就卸去你尚书一职,你,回乡养老吧。还有,你徐氏子孙今后永不录用。”
  听了这话,那徐光远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道:“谢秦王恩典!”话音未落,便软了下去,再无半点动静。
  许德皱了皱眉,一早上死两个尚书,尽管是他,也感觉不好收场,开口道:“将徐尚书带下去休息。”随即,两个內侍跑来,带着徐光远走了。
  “至于你们,”许德扫视群臣:“今日之事都算失责,但皇帝亲政不久,正值用人之际,不再砍你们的脑袋,都罚俸一年。”
  “谢秦王恩典。”群臣磕头谢恩。
  “那便退朝吧。”说完,许德便转身,自顾自地往后宫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