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回笼教主

  在汴梁城里的所有人忙着保卫皇帝柴荣的时候,从洛阳往京兆府(长安)去的官道上,走来了一家三口。
  太惨了,这一家全都是要饭的。
  男的中等偏矮的个子,一张方圆大脸,嘴上两撇小胡子,看着倒是有一身力气;
  女的倒是难掩丽色,长得白白净净的像是读过书的样子,脸上一点灰尘,显得风尘仆仆。
  俩人带的孩子是个小姑娘,七八岁年纪,长了个红通通的苹果脸。
  你猛地看过去,就是一个反应:
  这应该是个有钱人家,跑来体验穷人生活,教育孩子要好好读书,不然就得要饭了。
  “师父,”小姑娘问男人,“咱们为什么非要装成要饭的啊?”
  “什么师父,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们是在逃亡啊,要叫爹。”
  “好的爹。师娘,为什么咱们非要装成要饭的啊?”
  这位师娘一脸无语,“还是问你爹吧,小朵。”
  这“一家三口”,正是从龙虎山逃出来的张欢、张夫人唐琳和徐小朵。
  根据张道爷的“伟大计划”,三个人一下山,就要饭为生了。
  事情还得从周卓成派人烧龙虎山那天说起。
  那天南唐大军一来,后山的张欢和唐琳就得到了消息。
  唐道长虽然是个坤道,却是女子中的男子,武功高强、胆子也大,她拿了双剑,就要去天师府出头。
  “快走啦,打他们龟儿子哦!”唐琳一脸兴奋。
  “出家人不要讲粗口啦!”张欢闷闷不乐地说。
  “赶紧去杀一场呀!”唐琳说。
  “干啥去?”张欢问。
  “打敌人啊。”
  “第一,他们是南唐的官军,可能带的有旨意,你要反对朝廷吗?”
  “这个我倒没想过。”
  “第二,如果有死灵役怎么办?”
  这个才是张欢心中最害怕、最苦恼的事情。
  张欢自从和死灵役交手之后,那些被敌人吸走的情感能量一直都恢复不过来。
  他反复地想起那一夜,各种心有余悸。
  “我们赶紧跑路吧。”张欢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
  “有公公和大伯,还有你,四个人能打四个死灵役吧。”唐道长倒是浑然不怕。
  “那小朵怎么办?他们奔着小朵来的。”张欢翻找钥匙。
  “对呀,还有小朵,小朵不是哭喊起来死灵役都怕吗?”唐琳高兴地用拳头捶打着手掌。
  “千万别试,那种力量会让龙虎山山崩的。”张欢拿出一大串钥匙,找那个对的。
  “那你有什么建议呢?”唐琳问。
  “带着孩子不逞强,我们跑。”张欢终于找到了对的钥匙。
  “跑?这是自己家,我们人手最多的地方,这里都不守,往哪里跑呢?”唐道长越来越迷惑了。
  “想一下咱家还有什么厉害的亲戚……”张欢开始翻跟各种亲友的通讯录,一个小本子上,蝇头小楷写着大家的地址。
  唐琳一把把他的手按住。
  “咱家最厉害的人就是相公你啊,你怎么最近越来越来怂呢……”
  唐琳觉得张欢越来越觉得奇怪了。
  “是呀,是呀,好像还真是……”张欢一脸沮丧。
  “你是不是怕了死灵役了。”唐琳问。
  “你非要我说出来。”张欢蹲在地下,抱住了脑袋。
  “见到自己最好的兄弟被折磨、自焚,又跟死灵役交过手之后,我好像完全没有了战斗的信心了。”张欢说。
  唐琳想了想,给了张欢一个拥抱。
  “是不是好一点了?”唐琳问。
  “并没有。”张欢说。
  他忍不住把钥匙抓在手里,开始流眼泪。
  “我和徐知训二十多岁的时候,可以一起对付两个死灵役,我觉得练了二十年,应该可以打两个,结果差点死掉,而且……”
  “而且从此还怕上了这种东西对吧。”唐琳说。
  “对。”张欢说。
  “你看我这手……”
  唐琳看见张欢握着钥匙的手,哆哆嗦嗦。
  张欢已经彻底被死灵役那种榨取情感力量的能力击垮了。
  其实那天的龙虎山上根本没有死灵役。
  但单是想一想这种怪物,就已经让张欢烦恼不堪了。
  “对不起,我很害怕,别让孩子看出来。”张欢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唐琳握住张欢的手,“你不是胆怯,你是病了。”
  “我们去华山吧,师父也许能帮上你。”唐琳说。
  “小朵。”
  “师娘!”
  “帮师娘收拾行李,我们这就走。”唐琳吩咐。
  唐道长说的师父,不是张欢的师父,而是唐琳的师父。
  唐琳的师父大大有名,他就是道家的老神仙陈抟老祖,那年都快八十岁了。
  “慢着,就这么出去吗?”张欢问。
  “你还要干啥?”唐琳看看他。
  “逃跑之前,要先化化装。”张欢一脸兴奋。
  “化装!”小朵一脸诧异。
  “我早就准备好了!”提起逃跑,张欢那握住钥匙的手突然就不抖了。
  张欢用钥匙打开一个镶着螺钿的百宝箱。
  从里面拿出三套补丁摞补丁的乞丐服,三个水葫芦,都是两大一小。
  “回来之后啊,我就在准备着逃跑……你看,按照我们三个人的尺码准备的,别看破,可干净了!”张欢一脸兴奋。
  “你怎么对逃跑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热爱啊!”唐琳一脸无奈。
  “说起来惭愧,这趟回来的时候,我想起战斗就各种害怕,在准备逃跑的时候,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张欢说。
  “师父,你这样是不对的,应该和坏人战斗。”小朵说。
  “说得容易啊。”张欢嘟囔着。
  “啊?师父您说啥?”小朵问。
  “我说都不容易啊,坏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一刀捅死,未免也太可怜了。”张欢赶紧打圆场。
  小朵去拿自己的衣服,张欢悄悄对唐琳说:
  “我已经很努力了,刚回来的第一个月,我写了好多封投降书……”
  张欢满脸羞愧。
  “不管怎么样,请你们换上衣服吧。”
  张欢拿了自己的一套,到隔壁去换了。
  唐琳也是一脸无奈,赶紧带着小朵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乞丐服。
  真是亮眼,全新的衣服,全新的补丁,拿一盏红灯就能唱红灯记的李奶奶了。
  “这傻子到底着了什么魔呢?”唐琳摇头叹气,但是又不好多说。
  “师父,这行吗?”小朵问。
  “以后不能叫师父了,从现在开始,叫我叫爹,叫你师娘叫娘。事关生死,不能儿戏!”张欢一脸严肃。
  “一家三口”穿着破衣服下山,正好看见船夫老赵。
  “张道长!唐道长,下山吗?”
  “老赵,你怎么看得出我是张道长化装的呢?”
  “道爷真会开玩笑,咱们下棋二十年了,你还老找我一起钓鱼,我还能不认识你?”老赵笑呵呵地说。
  “看来还得把脸盖起来。”张欢手忙脚乱地找破布。
  “盖起来也没用啊,龙虎山没有第二个人,有道长您这么大的脑袋!”老赵也是嘴毒。
  张欢气恼地把唐琳和小朵轰进船舱,然后强行把老赵的草帽要走了。
  “大圆脸还戴个草帽,道爷您这是准备去做海贼王吗?”
  “闭嘴吧老赵!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张欢假装睡着了。
  小船摆到河对岸,三人穿过小路,各种辗转而行。
  真是隔行如隔山。
  当道士,张欢是内行,看见哪里有点妖气,一敲人家的门,然后做法把狐狸拘出来,谈判一番,道行低的狐狸强行吓走;道行高的狐狸,就可怜巴巴地把人家感动走,然后道爷拿钱,吃香的喝辣的,从来没有亏过。
  但是当要饭的,他完全没有经验。
  有道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比如你是道士打扮,就可以跟人化缘、算卦、讲姻缘、做法事、逮狐狸,然后你该吃饭吃饭,该下馆子下馆子,都没人管。
  比如你要是商人样貌,就可以住店、租车、买马、讲价钱、进货物,然后你该吃饭吃饭,该下馆子下馆子,也没人拦。
  然而当你是叫花子打扮,就可以跟人乞讨、卖艺、要饭,你买肉别人会怀疑,买酒别人会生疑,下馆子别人会把你轰出来,你就得到桥洞下面去睡——水泥管子在五代还没有发明出来。
  才走到鄂州附近,零钱就花完了。
  唐琳比张欢仔细,身上倒是带了钱,但带的是什么钱?金叶子。
  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细软,我们说“细软跑”,就是带着金叶子、值钱的衣服首饰跑。
  张欢自告奋勇,拿了一片金叶子进金铺,进去了就被伙计轰出来了,要饭的进金铺,不是骗子就是贼。
  后来又去当铺试了一次,这次的伙计更干脆,直接报官。
  唐道长对张欢一通埋怨,什么馊主意啊,赶紧咱们找个道观,跟人买几件道袍是正经。
  但是张道爷非要死扛,说咏之当年调查潭州附近的农民贫困问题,当了三个月的叫花子,我们一定也能做到。
  后来发现换钱有风险,只好老老实实地照着真的叫花子那么活,那就是要饭。
  要饭也得会要,自古的叫花子有这么几种:
  叫爹的:坐在一个地方,大爷大奶奶地叫着,请人给零钱。
  拍砖的:赤裸上身,拿着一块板砖往心口上拍,拍得遍体鳞伤,大家看着不忍心,给他点零钱。
  抱腿的:看见一个人觉得面善,过去抱大腿,大鼻涕大黏痰往人身上蹭,强行要钱。今天好多小女孩给情侣卖玫瑰花的(其实是月季),就是这样的变种。
  还有一种难度最高,就是唱喜歌的。
  张道爷在决定化妆成叫花子的时候,就挑选了这个修罗难度。
  所以看见没钱了,换钱也有风险的时候,他就把包袱里的七块竹板拿出来了。
  唐琳和小朵终于明白了前一阵住在桥洞里的时候,附近总有呱唧呱唧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了,是张道爷在偷偷修炼。
  “等着啊,爹这就出去挣钱去。”
  “爹你小心人家的狗。”
  “放心吧,爹带了打狗棒了。”
  唐琳鼻子都快气歪了,这叫什么事啊,真是入戏啊,拿自己当了要饭的了。
  “打竹板我是迈大步,掌柜的开了一个切面铺。”
  “切面铺,卖切面,团一出来,一个蛋,擀出来,一大片,切出来,一条线,一人吃半斤,仨人吃斤半,大掌柜的算一算,今儿个真正有钱赚。”
  “句句押!”张道爷心满意足,“我是干说唱的天才啊。”
  掌柜的抓了一斤半的切面,煮熟了倒在张道爷的碗里。
  “今天吃切面!”张道爷回来,在老婆孩子面前是一脸得意。
  “这行吗?相公,我看我们还是找个道观,给人家些钱,换回道装好了。”
  “说了多少遍了,要饭的称呼什么相公娘子?叫孩子她爹!”
  小朵吭哧吭哧呼噜呼噜吃着面。
  “我有天赋啊!哈哈哈,一辈子的文艺梦想,没想到四十多岁实现了,这一路走到华山,我就能开个公开演出了吧,回头再试试能不能写传奇……每天更三次,每次一万字!”张欢得意洋洋。
  刚走到河南,饭就要不到了。
  这地方不像鄂州大市镇多,大多都是乡镇,没有那么多的买卖,跑到人家去要饭,老百姓看见张欢这结实的身体,不给粮食也就罢了,还都劝他参加劳动。
  “今年丰收,好多粮食要晒、要舂,你这汉子有力气,帮我们干活换粮食,到入冬之前别说吃饱了,就连冬衣都能做起来!”
  “那多耽误工夫!”
  “急着赶路你买马呀!”人家咣当把门关上了。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张道爷在门外跳脚暴躁。
  天还真的一天天凉了。
  孩子哭、俩人吵就别提了。
  孩子走不动,就轮流背着。
  走了一个月,眼看走到了华山脚下。
  唐琳赶紧找了一个三清观,给了主持一片金叶子,说自己家是落难的道士,道观被强人烧毁,来华山投奔师父陈抟老祖的。
  主持一听是陈抟老祖的徒弟,坚决不肯要钱,给他们换过了衣服,送上素斋,三人一通吃喝,算是恢复了元气。
  主持看张欢头大脸圆,不是什么神仙模样,对他也很轻蔑,一个劲地跟唐琳客气。
  “这位师姐,您是老祖的弟子,真是福气不浅啊。”
  “观主客气了,不知道我师父还在华山上么?”唐琳问道。
  “老祖前年搬去了少华山,离此地还有六十里路程,少华山有个张超谷盖了一个回笼观,他成立了一个新派别,自己开山立派,我们都称他为回笼教主。”
  “听起来很困的样子。”张欢一边吃着大饼蘸酱,一边吐槽道。
  “胡说八道什么?”唐琳嗔怪地说。
  “这位道兄虽然相貌平平,但还真没有说错。”主持笑道,有上过山的香客,说回笼观最大的特点就是浓浓的睡意。
  “睡意?”唐琳问道。
  “张超谷长年被迷雾笼罩,上山的人,都忍不住又乏又困,进到观里听老祖讲法,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有的人甚至能连睡三天。”主持说。
  “这是师父的新技能吗?”唐琳自言自语道。
  “这个倒是适合我。”张欢说。
  “我就不留你们在这里住了,上山去老祖那里睡得更踏实。”主持笑着说。
  三人吃饱喝足,谢了主持,直奔张超谷而来。
  刚到谷口,就看见石壁上的刻字。
  自古的名山石壁上,刻字的很多。
  有的写个“佛”,有的写个“寿”,有的写个“道”。
  但是张超谷的石壁上,写着一个巨大的“睡”字。
  “娘,我困了。”小朵揉着眼睛说。
  “这孩子,怎么困了呢?”唐琳说。
  张欢把小朵背起来,和唐琳一起走进迷雾当中。
  果然是越走越困,越往深处,那浓浓的睡意,就免不了扑面而来。
  一道门上的匾上写着四个大字:
  “先困是福。”
  门口一个知客的小道童,呼噜打得正响。
  唐琳已经快睁不开眼了,只有张欢,强行抗拒着那强大的睡意,心中暗想:
  “惨了,恐怕是遭了暗算了!”
  这时耳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还带着立体声混响:
  “别控制,睡一觉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