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矜贵重逢

  夏小贵进长乐宫跟皇上汇报的时候,李连翘正心情大好地在宫门外的花树旁,脸颊上红红的,简直就像是刚刚经历完爱情。
  “参见长公主。”小贵行了个礼。
  “哎,我在想有时候世界到底是不是一黑一白,一阴一阳。为什么有些男人,就对不黑不白的颜色,不阴不阳的人儿,有这样那样的兴趣呢?”李连翘说道。
  “我想,可能有些人的眼中无黑无白,非黑即白,黑白颠倒,才会把这样一个五色斑斓的世界,看成一黑一白的吧。”小贵说。
  “你这是在跟我抬杠吗?”李连翘说道。
  “不敢。”小贵说。
  “你们俩在聊什么,进来一起说啊。”李煜站在廊下看着两个人。
  两人走进房里,小贵向李煜行了礼。
  “长公主殿下说,世界上有一黑一白的东西,我说,恐怕不太可能。”小贵说道。
  “那这次你恐怕要输了,因为朕真的收到了一个一黑一白,黑白分明的东西。”李煜说道。
  “走,摆驾御花园!正好今天午后我叫了百官都过来,让他们也开开眼。”
  李煜一招呼,大太监梁五成赶紧带着小太监小宫女,陪着皇上去御花园了。
  南唐宫里的花园不算大,李煜的那个军阀爷爷其实没准备在这里建什么园林,想的就是能在这园子里种点菜大生产吼嘿拉倒了,但是到了李璟那一代,艺术细菌爆发,就加了许多蜿蜒曲折的孔道、怪石,设计得很好。
  梁五成打开了一个小园的月亮门,李煜和百官一起进到这个小园里,正看见一个黑白两色圆滚滚的动物,背对着大家正在吃东西。
  “各位爱卿来看看,这是什么呀?”
  “皇上,您能不能把这东西扳过来,让老臣看看它的脸。”吏部尚书徐铉徐大人说道。
  “这事还要朕去做,你自己去!”李煜一脸不高兴,徐大人是江南第一才子,就是说话做事,从来情商不在线,李煜爱他的才,也不怪他,但是怼起来是毫不客气。
  徐大人蹑足往前走了几步,看看这个圆滚滚的动物比狗要大不少,但比契丹送来的棕熊要小得多,四肢纯黑,白脑袋白身子上长着两个黑耳朵。
  徐大人自小饱读诗书,十岁能文,但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动物。
  他直接一拍这兽的肩膀,这兽一扭脑袋。
  天呐,脸上长着两个大黑眼圈,像被人殴打了一样。
  徐大人吃了一惊,扭头就要跑,一下子踩住了袍子,跌倒在地。
  李连翘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显然她是见过这个动物了,才会跟夏小贵打赌的。
  “徐爱卿,”李煜问,“可认得它么?”
  “不……不……”
  “这是蜀主孟昶送来的,说即使在蜀地,也是难得的异兽,他还说,料定我朝当中没人认识这个怪物,这是想要下我的面子呢。”李煜有点忧愁。
  “韩爱卿,你可知道这兽的名字么?”
  “不知道!”
  “好回答,丝毫不拖泥带水,那我们就告诉对方,我们不知道。让西川人拼命笑话我们江东无人好了!”李煜一脸无奈。
  “要不要叫御厨房过来看看,如果我们没法认,就干脆杀了它,直接告诉对方使者,这东西很好吃,把这个头骨给对方拿回去,也能给对方造成恐惧。”李连翘走过去摸着这动物的脑袋说。
  “虽然另类,但也是个主意,不过看这个动物还挺好玩的,似乎也不像熊那么凶猛,我还真不舍得。”李煜说。
  “陛下,”小贵说道,“臣妾家中行医,认得这个动物。”
  “哦,你来说说。”
  “此兽的古称叫做貘,皮色黑白,似熊非熊,古人认为,它能吃掉人的梦,尤其是噩梦。分布在蜀地的山地,秦岭当中,老百姓称为‘花熊’,皮毛粗硬,不好皮用,肉也不好吃,但养来玩乐,却是难得的异兽。”
  “它吃什么呢?”
  “竹子的嫩枝和竹笋,此外,苹果也是它的爱物,紧急的时候,豆面和小米面混合的窝头也可以给它救济,此兽的药用价值也很高。”
  “药?用它的胆么?”
  “不是,用它的粪,这粪,治女子嗓门高、内热、心悸、躁、妒,补阴的。”
  “甚好!如此就把它的粪赏了长公主!怎么用?”
  “烘干炒熟之后泡水喝!”
  “谢陛下……”李连翘恨小贵恨得咬牙切齿。
  “陛下可以让人多喂这兽一些竹子嫩枝,它的粪便青绿不臭,可以拿来制纸,尤其适合书画。我倒是觉得貘这个古称有点不实,因为大理、缅甸尚有一种长嘴貘,也是黑白相间,更像是小猪,此兽像猫像熊,不如称之为猫熊,更为妥当。”
  “夏昭容认出了貘。五成呀,你这就把这个回答给蜀国使者,告诉他,这是我南唐的一个昭容认出来的,南唐的女子,都是如此渊博有才学,让他们蜀人老老实实地仰慕我们这个文化中心就好了。”
  “陛下,提升夏才人为昭容?”大太监梁五成确认道。
  “没错。”
  “臣妾谢陛下恩典。”小贵赶紧谢恩。
  几个老臣松了一口气,文科生认猫熊这关算是过去了,都纷纷恭喜夏昭容。
  小贵说:“都是陛下洪福,正好臣妾家里有在秦岭种药的老人,臣妾本身所知亦是有限。”
  “长公主,”小贵看见李连翘还在抚摸猫熊的脑袋,“这动物牙口很好,胳膊粗的竹子一口两半,你要仔细了;而且智商不低,它能体会到什么人想吃它。”
  刚说完,被撸脑袋撸到忍无可忍的猫熊扭头就在李连翘的手上开了一个口子。
  “你怎么不早说!”李连翘赶紧给自己放了一个治疗咒,才把血止住了。
  “成年的猫熊跟黑熊差不多大小,看起来应该是个半大孩子,”小贵看了看猫熊的身体,“嗯,是个男孩。”
  “这是个还没长大的猫熊,用人类的年纪看,大概十一二岁,还是个宝宝呢。”小贵说。
  这时有宫女拿来了窝头和苹果,小贵拿起一个,递到猫熊手里,猫熊饿了多半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长公主你看,它吃东西的时候,舌头嘴巴可都是粉色的。”
  “不看!”李连翘没有好气。
  “得看呀,有粉色,即使是猫熊,也不是非黑即白的动物。”
  李煜听得哈哈大笑:“原来还是为这个呀。”
  “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这动物怎么长得这么憨?”韩熙载仔细端详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这个我那个采药的老叔也曾经研究过,他搜集过猫熊和狗熊的头骨,发现猫熊的脸比狗熊宽得多,长着一张大饼脸,横着特别宽,就是它可爱的标志!”
  李连翘摸摸自己的小方脸,总觉得夏小贵有点影射。
  “安排人好好养着猫熊,朕很喜欢,会时不时来看它。”李煜吩咐。
  “你们都回去吧。”李煜说道,“夏昭容到朕宫里,朕还有话要等你回。”
  李连翘愤愤地走了。
  一个小太监铲了一大筐粪跟着李连翘,这筐御赐猫熊大便一定要送回长公主府邸去。
  “不用这么多,吃不了!”李连翘对小太监横眉怒对。
  “记得,不是吃,是炒熟了泡水呀!”夏小贵说。
  回到李煜的寝宫里,小贵详细地解释了韩熙载的夜宴。
  “很奢华,花了不少钱,音乐、美术、舞蹈,都是顶级的,菜也相当精美。”
  李煜拿出一张韩熙载的头像图。
  “这是顾闳中的草稿图,怎么韩熙载这么老相?我觉得有点夸张,但是又无比传神。”
  “眼袋大人。”
  “什么?”
  “我说,韩大人是眼袋大人。”
  “对对对,你说得太准了!”
  “有一霎,觉得眼袋才是他的本体。”小贵说。
  李煜哈哈大笑,对韩熙载的提防也放下了。
  “行,顾闳中画得很好,就让他按照这个草稿去操作了。对我们大唐的社交圈感觉如何?”
  “真是美轮美奂,让我大开眼界了。”
  “这两个成语,都是褒义词吧。”李煜说。
  “是,也不是。”小贵说。
  “怎么讲呢?”
  “小贵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孩子,所以一直在算蜡烛多少钱,佣人工钱多少钱,花梨木紫檀木的家具多少钱……”小贵说。
  “真是个傻丫头,你以后是皇家的人了,不要总是算这种小账,长江以南,没有人比朕有钱了。”李煜说道。
  “你好好养伤,七天内没有别的任务交给你了,朕会让熊太医去看你的伤口,等你养好,朕就开始作画。”李煜说。
  “还有,今天的猫熊,干得漂亮。”李煜补了一句。
  小贵请了跪安,出宫回画室了。
  “这就是宫廷斗争吗?所有的人都夹枪带棒、指桑骂槐?”
  “第一天出现在百官面前就升了昭容,我难道是一个有天赋的人吗?”
  尽管这个姑娘冷静而谨慎,也不禁有点为今天的自己感到得意。
  “恭喜昭容!”
  进门的时候,小贵发现门里已经跪着八个太监和八个宫女了。
  “吓我一跳。”
  “奴才/奴婢该死!”十六个人异口同声。
  “我习惯独处,我唤你们的时候,你们再来吧。”小贵说着。
  “是。”
  几个人都下去了,小贵进了卧室,她托着腮望着院子里的树和竹子,这个环境会让她觉得自己不在敌营,所以她平时不敢多看。
  蝉鸣停了。
  树上有人。
  不知道为什么,小贵突然觉得树上的人,应该,而且只应该是徐公子。
  “徐咏之,你给我下来!”
  一个淡蓝衫子的年轻人飘然下树,果然。
  就是小贵日思夜想的徐咏之。
  他们隔着六七步,看着彼此的眼睛。
  小贵虽然带着伤,但是分外地清澈、分外地美。
  徐公子虽然看起来伤已经好了,但他的眉眼当中,已经有一种深深的郁结了。
  “小贵,你还好么?”
  她紧跑几步,扑进了徐咏之的怀里。
  “不好,不好,不好,”小贵捶打着徐咏之的胸口,“我差一点点就死了!”
  他的双臂紧紧地环着她,把她抱在怀里了。
  “你个傻妞,不许你再往敌营里跑了!”
  上一次他抱她,还是在林泉镇被焚毁的前夜,那时候,还是兄弟一样的拥抱。
  现在,此刻,他们的拥抱,是情侣,是爱人。
  “我摸进家里救了小朵,刘嫂自尽了。”
  “我通过费大头的堂哥费阳谷,带小朵去见了老爷最后一面。”
  “我和小朵遇到了张欢师父,我们一起和两个死灵役打了一仗,小朵有离奇的天分,我们侥幸赢了。”
  “我去救你,遇到了段梓守,我就让他帮我的忙。”
  “我受伤遇到了皇上,他让太医救了我,皇后建议封我做才人,今天我怼了李连翘一通,现在是昭容了。”
  小贵说了很多分开后她经历的事。
  她也确实为这个家、为大家共同的事业(如果还有事业的话)做了很多事。
  但是徐咏之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受尽折磨,最后逃跑。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帮上。”徐咏之突然觉得自己太无力、太弱小了。
  “看着我!公子。”小贵一脸严肃。
  “你活着,就是给大家最大的贡献,所有人还信你、敬你、爱你,就是因为你还在,还有你。”
  “可是,我不行……”
  “男人不许说自己不行!”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现在不能没有你。”徐咏之突然说。
  如果是早几天小贵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毫不犹豫地收拾东西了。但是现在,她有了别的想法。
  “我想在这里在待一阵,寻找机会扳倒李连翘。”
  “这是敌人的阵营啊。”
  “南唐不是铁板一块,有人想要李连翘倒下,比如韩熙载韩大人,和一些别的朝臣。”
  “二十年了,他们都没有扳倒李连翘,你觉得最近可能有奇迹么?”
  “对,因为有我。”小贵说。
  “你是不是有点骄傲了。”徐咏之问。
  “昨天陛下已经答应赦免徐家了,明天应该就有旨意下来。”小贵说。
  “你叫他陛下?他也是凶手之一,这个狗皇帝不分好歹,派军队去血洗了林泉镇。”
  “别这样,”小贵说,“咏之哥,他不是个坏人,皇后娘娘也不是,我们报仇,不能把所有人都圈进来,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我们要首先弄明白的问题吧。”
  “南唐朝廷都是我的仇人!”徐咏之忿忿不平。
  “我现在是在借力帮师父师娘复仇!”小贵说。
  “我是他们的儿子,他们的仇,我来报!”徐咏之的气上来了。
  “那我是谁?徐咏之,我是谁?我只是他们的徒弟吗?你、师父、师娘,是对我最好的三个人,他们不在了,我有多难过?你现在要杀南唐满朝文武,你到底用什么武器?说书先生口中的元气弹吗?”
  “我……”
  “听我的话,我的傻哥哥,我们可以聚集人手,用暗算的方式杀死李连翘,只是代价会很高,但是不能让她那么死,太便宜她了。”
  “她是怎么害你的?让你名声扫地、让你失去家人、财富和地位,我们也要这么报复她。”
  “让她和周卓成、余知让,都成为南唐的反贼,让这些人像我们一样,被通缉、亡命、最后被抓来处斩。我觉得这是一个公正的方案。”
  “不,我要南唐灭亡。”徐咏之呆呆地说。
  “借兵吗?借周或者契丹的兵,征服南唐?那我们跟晋国皇帝石敬瑭给契丹人当儿子有什么区别呢?”
  “不,我觉得大周是会一统天下的力量,我要去加入大周的军队,帮助柴皇帝一统天下,南唐不是大周的对手,我一定能做到的。”
  “我觉得那件事可以作为你的事业,但是作为复仇,这个路径太远了。”小贵说。
  “你不想跟我去,我也会自己去的。”徐咏之说。
  “我不会跟你去,我跟了你太久了,这么多年了,我的成长停滞了,现在我要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帮师父和师娘复仇,用我的方式。”
  “……”
  “如果你的进度能比我快,那我会很快加入你,但我不会做伤害陛下和皇后的事情,他们救了我。”
  “你喜欢李煜是不是?”
  “是,这个人给了我很多启发,但我跟他不是那种感情。而且他还说,要给我……”
  小贵突然感觉到害羞了,她没能说出李煜那个“给你和你师兄指婚”的许诺。
  “你贪恋这朝廷里的富贵了是吗?,你升了昭容,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徐咏之的心头一阵酸苦,这个贵公子第一次感受到了嫉妒的痛苦。
  “啪!”小贵狠狠打了徐咏之一个耳光。
  “仔细想想你说的话,你的小贵是那样的人吗?”
  徐咏之颓然坐倒在椅子上,身体瑟瑟发抖,他的呼吸过度急促,要大口呼气才能舒服一点。
  这是心病。
  经历了惨痛的离乱痛苦之后,心事郁结在一起,有时候就会有这样的症状。
  小贵拿被单给他盖起来,他还是在发抖。
  徐咏之过去没有在乎过小贵,如果小贵要跟谁走,他可能就会给一份嫁妆,说一嘴“祝幸福”就拉倒了,但是现在,他真的在乎了。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跟你已经差得太远了,你越来越好。”徐咏之喘匀了气,缓缓地说。
  “我遇到了你之后,才变得越来越好,你改变了我,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放心你自己在这里,但是我又没法带你走。我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去找谁,我用剑没有过去快了,我没法自己复仇了。”
  “我在想办法,你会是我最好的外援,”小贵亲吻着徐咏之,安慰着他。
  “我们在做当年我爹和我娘都没有做成的事,我们做不到的。”徐咏之想到爹娘,心头又是一阵心痛。
  “我不想有一天也要把你的尸体救出宫外,然后用死灵术把你复活,我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的!”
  “李连翘完全可以控制你,把你当做人质来威胁我交出死灵术,更糟糕的是,我根本就没有这样东西来换你。如果失去了你,我怎么办?”徐咏之说。
  小贵没有说话,她只是去抱徐咏之。
  徐咏之推开了小贵的拥抱,专身去拉房门。
  “夏小贵,我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复仇,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的道路是通的,就来找我。”
  “徐咏之,我这扇门也给你留着,如果哪天你想我了,我就在这里。”小贵说。
  “嗯。”
  “你去投军之前,去秦岭找找徐太行吧,太行叔一直都跟你舅舅家有联系,他们现在可能不在桃花源住。”
  “我知道了。”
  徐咏之走了。
  小贵坐在窗前。
  “男人呀,男人呀,非要和自己的女人一决高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