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死后世界

  詹姆斯坐了起来，看着自己完好无缺的右手，愣了一下，又扭了扭身子，最终确定了这具身体毫无任何异常。
  “我就知道……”
  詹姆斯叹了一口气，坐在沙滩上仰望了一下不远处平静的海面，放肆地伸了一个懒腰。
  “我死了。”
  他在海滩上随手捡起一个贝壳，然后猛地朝着蔚蓝的海面投过去。
  “我死了！”
  他咆哮了一句，脸上是既悲伤又喜悦，随后便是久久的孤独。
  自己的身旁没有任何人类，自己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海，自己的身后则是大片大片的薰衣草田。詹姆斯在农庄里曾经见过有村民种植这种东西，紫色的，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馨香。那些村民把这些薰衣草磨成粉末，倒入水和各种各样的配料，制成一种淡淡的洗衣用品，销售到萨迦森林的其他村庄当中，远近闻名。
  詹姆斯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种想采摘这些薰衣草，试试能不能做成洗衣水的冲动。
  他从沙滩上站起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大海，除此之外，大海这种东西只在自己奶妈的睡前故事当中听过。他曾经还为海的无边无际而感到匪夷所思，但此时此刻当詹姆斯真的望到了那条渺远的蓝线的时候，他又感觉这个事实并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了。
  他在这里呆呆地伫立了好久，这才依依不舍的把目光转向他处。詹姆斯向后慢慢走去，走到熏衣草田当中，轻轻地拔下一株最鲜嫩的薰衣草，在鼻子面前闻了闻。
  所以，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不美好。
  他想起在村庄中听到的各式传说，说一个人死后就要下地狱，去见丑陋而残暴的死神托尔，唯独有信奉三圣才可以得到救赎。可是那个村庄当中不仅是詹姆斯，就连最迷信的老村民对三圣也不抱有好感。因为往来于村庄的那些瓦兰纳里土著人告诉村民们，三圣不仅不要去信仰，就连尊重也是不可以的，因为瓦兰纳里人就是想要尊重三圣，想要和三圣和平相处，才落得家破人亡，四处流浪的命运。
  至于人们口口声声所说的死神托尔，那个既丑陋又残暴凶狠的邪神，詹姆斯却是连影子都没有摸着。他甚至怀疑，托尔这种穷凶极恶的神灵，为什么会喜欢住在像这里一样恬静美好的地方。因而他便释然了，也没有再过多的追思过去。不是他不想追思，而是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打扰了他的思路。
  在大片大片的薰衣草田中央，有一个又高又粗的老槐树。老槐树宽大的枝叶遮挡了稍显炎热的阳光，为这片平静的地方献出了一丝阴凉。
  詹姆斯一边下意识地朝着那棵树下走去，一边用手扑着蝴蝶摘着芳草，心里面还觉得这地方美极了。原来死后的世界是如此美好，除了孤身一人以外，这儿清理了多少尘世间罪恶的尘埃。
  想到自己永远地远离了那些流言蜚语和恶毒的猜测，他简直快活地想飞起来。可他随后又转念一想，自己的死亡会带给许许多多的人以痛苦，尤其是对一直爱着自己的师傅贾诺德，还有达马克以及村民们的伤害，简直达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这时詹姆斯又会自责万分，责备自己不应该那么鲁莽地使用魔法，反而把自己给拽入了深渊之中。
  空气是那么鲜香，世界也在微风中摇曳，好像这风使万事万物都有了生命一般。
  不知道守候在自己旁边的康丝坦斯，得知我永远也醒不来的时候，会是如何的感想？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在那棵高大的老槐树下，一个披着棕色长袍，留着棕红色长发的少女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正细心地读着。
  “天使吗？……”
  詹姆斯有点惊诧，他以为死后世界是只属于自己一人的。
  难道这个世界是一片大陆，死后的人都会在这里团聚吗？
  他心里面这么猜测，脚步却并未停歇。他越走越近，眼神中的震惊之色却越来越浓。不远处的那个少女的面容依稀可辨，詹姆斯的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
  “她是……”
  他差点把名那个名字喊了出来，但是思索之后，詹姆斯觉得这样有失妥当，便闭口不言，只是前进。
  少女仍然在读书。
  她翻得很小心，好像很珍视这本书。但她翻书的时候很奇怪——少女根本不用一张张去翻，只是用食指触摸纸张的空隙处，两张纸就忽然张开了一道缝隙，像是中间忽然生出了一股力一样。
  “果然是格莉森达啊……”詹姆斯已经走到少女的面前，仍然有些不可置信。“这翻书的样子，果然……是靠制造静电的……”
  没错，此时此刻蹲坐在老槐树下的少女，正是之前在兰内加被詹姆斯多次碰见的格莉森达。但是不同的是，此时此刻的格莉森达并没有穿着着那身紧身蓝钢盔甲，那把漂亮的蓝色长剑，也只是靠在树下，好像很久都没有碰过。
  詹姆斯蹲了下去，愣愣地看着专心致志的格莉森达，心里面的疑惑简直要把他淹没。
  “怎么？格莉森达……你先我一步来到这里吗？”
  “什么啊……”格莉森达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句话。
  “嗯？你能听到我说话？”詹姆斯刚想松一口气，才平复下去的疑惑又升了上来。“格莉森达，你是怎么死的？”
  格莉森达眼冒泪光，看着手上的书籍，用手指创造静电猛地翻了几页，一脸不可置信。
  “什么啊，什么啊！”格莉森达把书猛地合上，眼里面含着泪水，双手抱膝坐在草地上，差一点点就要哭出声了。
  “格莉森……”詹姆斯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可是自己的手指刚刚接触到格莉森达的躯体，就立刻像是穿透了空气一般，穿透过她的皮肤。
  他瞳孔猛地一缩，向后退了几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尼瓦日安要殉情啊！呜呜呜……太感人了……”
  詹姆斯牙齿在打颤，身体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现在明白刚刚格莉森达的话并不是对自己说，而是对着那本厚厚的书说。而他……
  他再一次试探性地走上前去，用手轻轻碰了一下格莉森达的衣服。这一次自己的手指毫无意外地穿透过她的皮肤，就如同穿透过一个影子那样简单。
  不，这不是实体，这也只是影子……
  詹姆斯满头大汗，向天空和远处的大海望去，意识到这个世界与放逐王国的世界截然不同了。
  格莉森达低下头哭了一会儿，把书放到地上，自顾自地抹着眼泪。
  尼瓦日安……詹姆斯绞尽脑汁从记忆的深处挖掘这个词语，这才模模糊糊回想起一个年长的瓦兰纳里土著人对自己说的话。尼瓦日安，是伊尔玛瑞王国的建立者之一，三圣之首，她与安达利亚大陆流亡过来的殖民者领袖“正义的”克索雷登相爱，在自己的丈夫去世之后，沉睡于尼日瓦湖的湖底，从此销声匿迹。
  “殉情？”詹姆斯稍稍低下了头，十分吃力地读出了那本厚书封面上的几个字——月亮经。
  “原来如此，是三圣教的教义吗？这样一来，书中为什么会记载尼瓦日安沉入湖底的事也就答案明了了……”詹姆斯以怪异的眼神望了格莉森达一眼“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读这种书？”
  他想低头触摸这本书，但《月亮经》和格莉森达的躯体一样，无法被詹姆斯触碰。詹姆斯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又伸手去摸那把剑，果不其然，那把剑也毫无疑问地被穿透。
  詹姆斯强忍着心中的疑惑，思考起来。格莉森达和这本书以及那把剑不能像这里的花草树木一样被自己触摸，那么就意味着这些东西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而詹姆斯既然可以在这里行走，又能够采摘这里的薰衣草，捡贝壳投入海面，那更加证明了自己现在的状态。
  “难道人死后就可以观察其他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吗？”詹姆斯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静静地看着格莉森达，大脑仍然在不停地运转。“既然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世界就一定不会只有她一个人。我到四处转转，也许还会看到别人的影像。”
  他用手捶了捶手掌，微微扭过身，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向根本感知不到他的格莉森达挥了挥手。
  “格莉森达，你要好好活下去……”
  詹姆斯转过身，朝着这片薰衣草田的另一头奔过去。他没有管被自己踩倒的大片大片薰衣草，因为他对这片土地没有任何感情。詹姆斯只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仅此而已。
  他一边跑一边向四周望，又不断回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格莉森达，那棵老槐树仍然像一个忠诚的巨人一样守护在她的身旁。
  詹姆斯越跑越急促，呼吸也跟不上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詹姆斯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倒了下来。他喘着气，仰面躺着，看着天空，闭上了双眼。
  “算了，不要管这些事情……我还是……”
  他劝自己还是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些东西上面，他劝自己还是好好享受一下比较好。难得的清净，难得没有人来打扰自己，詹姆斯曾经盼望着这样的生活，此时此刻却是非得劝自己闭上双眼才可宁静下来。
  “为什么我会看见格莉森达……”
  詹姆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不用睁开眼也能感受到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回想起自己在弥留之际，在那个快速将自己的一生回忆一遍的时候，在离自己陷入黑暗最近的那一一瞬间，格莉森达这个人好像闪过了詹姆斯的脑海。
  “哦……我记得，我那时是因为想到自己在康丝坦斯面前出了丑，才联想到误闯进格莉森达的房间里这件事情，格莉森达这个人也理所应当地进入到了自己的脑海当中。”
  原来，一个人在死前最后想到了谁，死后就会跟对方的虚像永远生活在极乐世界啊……
  詹姆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艹！”
  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双手握拳紧绷两臂，面色狰狞地朝着天空大喊：
  “为什么我要和这个天天放电的暴力女一起生活啊！？”
  他的牙齿不断打颤摩擦，发出恐怖的声响。
  “老天爷，我不想这么过下去！我要换人！我要换人！我可不想每次在孤独的时候只能看着那张脸消遣！嗯……虽然好看是挺好看的……不行！我不要这么过！我要换人！”
  詹姆斯猛地往地上跺脚，骂骂咧咧吼了好一会儿，最终把自己吼累了，又再一次瘫倒在地上。
  一束光照到了他的脸上。
  “嗯？”
  詹姆斯用手挡了挡稍稍刺眼的光芒，眯着眼睛，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便坐起来。
  一个白色的虚影在刺眼的阳光下缓缓展开。詹姆斯逐渐瞪大双眸，喉咙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赞叹声。
  “神？真的……”
  空灵，温柔，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在自己的耳边呢喃一般，詹姆斯听到了一道极其悦耳极其美好的声音：
  “不要相信……托尔……”
  伴随着日光和白色的虚影，整个世界都在这声音的感召下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