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何人为贼 五 张曼成

  “天公将军有令,我为神上使,自有任免渠帅之能。”
  “自今日起,我唤做张曼成。”
  ——
  马元义被捕,京师内的信众也被官兵大量逮杀,大良贤师也被迫提前甲子日的约定在二月开启起义,自称天公将军。
  “大方,天公将军派人传来的信。”
  曼大方正坐在桌前,靠着桌子扶着头,“里面写得什么?”
  将士应声拆开,但不敢代教主传话,只好仔细看了看,声音有些发颤:“天公将军令大方一月内攻下宛城,清除当地官府、士族、豪强势力。”
  曼大方沉默不言。
  将士小心补充道:“没有别的了。”
  “大方?”
  “我没睡,”曼大方把支起来的手放下,“拿过来给我看看。”
  “韩忠,你在马元义那里待了几年了?”
  将士韩忠拱手,“回大方,小人自被大方派出,迄今为止已经快七年了。”
  “哦,已经有七年了吗?”曼大方把信放于烛火之上,“也只是七年呀。看来天公将军也已经不行了。”
  “有什么让他自信到觉得我们现在还有胜算的,呵。”
  “大方?”
  “没事儿,传令准备起兵,”曼大方顿了顿,“再告诉他们……”
  “马元义殉道了。”
  ——
  七年前。
  曼成:“借给你钱粮自然可以。但是作为条件,加入我怎么样?”
  韩忠:“大方,你就这么放他走,难道不怕他欠了这些钱粮永远不再回来?”
  曼成笑了几声,道:“此人甚有志意,也非短视之人,分得清大体可惜太有志意了。”
  轻轻敲打着桌子,许久,曼成又道:“韩忠。”
  韩忠:“?”
  “你去,带你的亲信,扬州的眼线暗子都交给你负责。”
  韩忠:“大方?”
  “这样的选择,没有办法见到了还不去干涉的。”
  “既然他想发出光亮,那么我就送他展示自己的机会。”
  “你带人去‘关心照顾’他,把会和他接触的人、可能遭遇的事,都筛选一遍。”
  “他今日想要拯救一县,明天就会想要拯救一郡,再然后就会想要拯救一州。当然,前提是他的志意不会被打压”
  “韩忠。”
  韩忠:“属下在。”
  “我令你,去在暗地里帮助他,让他少去接触世间的恶意。”
  韩忠:“可大方,这么做”
  “对我们当然有好处,”曼成微笑道,“只要他能成为烛火,那就能够不断吸引那些追求光明的飞蛾。”
  ——
  信被火焰垄卷,挥洒在空中,燃成灰烬。
  韩忠愣了一下:“大方,如今还没有马元义身死的消息。”
  “早晚的事,”曼大方语气一如既往,冷淡得叫人害怕。
  “那,那还用说一下,马元义被严刑拷打后宁死不招,最后慷慨就义。”
  马元义重新坐下,仿佛被烧光的是他的力气般的疲惫,“不用,说是殉道就好了。”
  “是。”韩忠领命告退。
  马元义支头合眼像是睡了,但手指又不停敲打着桌子。
  张角的这封信在七年前是给不出来的。虽然他也不知道缘由,但太平教的发展最初就是稀里糊涂被几个末流士族看好支持,但如今想来,怕是那个时候就被士族当刀用了。
  皇帝已经解了党禁,大赦党人;虽然知道马元义不会说,但宦官内应也早晚被揪出来。
  可想而知,相当于解救了自己人后又沉重地打击了宦官。而士族的目的达到了,太平教就没有用了,甚至会出手加速消灭它。
  “呵。”
  自己又活不成了。曾为士人更知晓内情的自己肯定不会被人放心。
  张角一封信,摆明了的意思是,想要争取一线生机,就必须不留余地地打击所有的风险。即使这样一来,太平教会彻彻底底地引起公愤。
  可是张角没得选。
  他也没得选。
  如果再久一点就好了,有马元义在,再有七年。
  如果再有七年就好了。
  “曼大哥!”不严肃却是鲜活的呼声让他回过神。
  赵弘拉着人进来,“我把大夫带来了!”
  曼大方一边打量着来者,一边伸出手任他搭脉。
  赵弘:“怎样?”
  许子卿看向曼大方:“我给你出一副药方,但是……”
  放松保持愉悦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有劳了,”曼大方笑笑,“不要把我的病情透漏出去,军心不能再被影响了。”
  ——
  朝廷大赦天下,解除党禁,获得百姓人心、士人效力。
  太平教,有三十六方。
  马元义被车裂于京师。
  曼成率众攻占了宛城,毗邻京师洛阳所在的司隶。
  波才率数万人攻下了同样距宛城不远,直面司隶的颍州。
  彭托攻下汝南一带,守住了前线的后方,防止被前线前后夹击。
  ……
  焚烧官府、劫掠富户、杀害吏士,一个月内,全国七州二十八郡,凡属三十六方皆势如破竹,州郡失守、吏士逃亡、震动京师。
  加之后来逐渐加入的,仿佛一时间各个地方都有太平教的影子。
  朝堂之上,皇帝龙颜大怒,震惊于各县郡守的无能,也慌恐于太平教的猖獗。
  “你们这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人能治得住这些贼子吗?”
  ——
  乌云遮住了天空,宛城的城墙变得灰暗,整座城池像被忧伤和黑暗包裹。
  “我想继承这一切。”
  赵弘话说得缓慢又坚定。
  曼成躺着,百孔鳞伤的鎏金甲搭靠在一旁。
  官兵眼中,他纵横披靡。
  教众眼中,他神威浩荡。
  但旁人无从知晓,他也会受伤流血,他也会卧病在床没有力气。
  曼成听到了,却刻意装作沉睡不醒的样子。
  他能怎么说,要他怎么说。赵弘看到的“一切”太少了,或者说都是表面的假象。甚至,或许连他的忠诚,也依附在虚假之上。
  曼成不言,赵弘默默起身,退下。
  蹑手蹑脚地关上门。
  许子卿在门外,肆意地融入被乌云遮盖的黑暗。
  察觉到被努力隐藏的声响,他转过头。
  “伤亡很严重,”他说,“太平教不是朝廷,没有前人积累下的武器装备,也没有像朝廷那样征兵的能力。消耗下去,我们就没了。”
  如今太平教的浩气磅礴,是多年来的积攒。但当有一个人死去,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教众就不会再回来。这一时的光辉不是太平教的胜利,而是太平教的牺牲。
  这也是张角愿意把功劳扔给风头正盛的马元义的原因,太平教打不起消耗战。
  赵弘仰天望月,却只有乌云。
  “听说,朝廷管我们叫——黄巾贼?”
  “离坚白,”许子卿冷哼。
  “虽然感觉到了其中的侮蔑,但我竟然有一点小小的开心。”
  “我觉得自己很难成为太平教的一方渠帅,但如果只是黄巾贼中的贼首,或许会更容易。”赵弘露出笑容,“至少在心里会容易一点。”
  许子卿:“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也不能收获到什么好处。
  赵弘:“曼大哥很累了。”
  许子卿:“还有韩忠,还有孙仲,还有别人,不仅仅有你。”
  赵弘:“我不放心。”
  许子卿:“可是……”
  赵弘:“我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优秀,也不觉得自己多么厉害,但是我知道自己是不会逃跑的。曼大哥为了据守这里不容易,我不想让它存在待在别人手里被抛弃的可能!也不是我不信任别人,而是我更鲁莽地相信自己。”
  许子卿叹了口气,拍了拍赵弘的肩膀。
  “走,我给你做顿饭填补肚子。”
  “嗯。”
  离开前,许子卿又看了那门一眼。
  房内听到一切的曼成扶着门调整着呼吸,一步一步地走向床榻。
  “黄巾贼?”
  “离间白。如果黄巾之名是白的话,那么坚的那一部分就应该叫蛾贼呀。”
  ——
  今早,曼成正听着部将们的汇报,忽然韩忠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大方,天公将军来信!”
  曼成顿时精神一振。
  许子卿或许是没有反应过来,赵弘是根本意识不到,但曼成是货真价实的一方渠帅,想得往往比别人更多更远。
  连据守一方都越来越困难,何谈能够攻占京师?他不过是在等,等转机的出现。
  不顾手指上的划伤,曼成亲自打开密信。
  “天公将军染疾……”
  曼成竟然一时忘了顾及军心,在部将面前面露惊恐。
  ——
  “一群乌合之众,是保不住宛城的,”许子卿临行前,对他轻声道。
  “你们面对的,才是京师的虎狼之师,”曼成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定要带着胜利归来。”。
  汉军统领左中郎将皇甫嵩和右中郎将朱儁率兵与波才决战于颍州,北中郎将卢植北上与天公将军张角交战。
  曼成用了他最后的威信,任虽然没有脑袋但是确实有领兵经验的人为帅,带着许子卿,以及仅存的精锐将士倾巢而出,直取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