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何人为贼 一 许韶
会稽句章城中央,有一房宇,美轮美奂最是华丽。也不知道之前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宅府了,三四年前被加进了“大将军”众多房产之中。
可能是后来“大将军”觉得自己有了“三宫六院”,索性自称“皇帝”。
当时,这宅府就入了“圣眼”,三番五次把宅里古香古色的小楼阁拆了改改了拆,椽子上雕刻的花纹也被金漆严严实实地盖了一层又一层。
这就成了现在金光闪闪的宫殿。
然而这么土财主的宫殿,却有一衣着朴素对比后像是破衣烂衫的老道士凑了过来,看上去,虽至于像乞讨之人,但更不可能像是客人。
士兵侍卫们守着门口,却也没有丝毫阻拦的动作,反而略带恭敬地拱手低眉,道:“于道长。”
关于于道长,会稽,甚至整个扬州也鲜有人不知。
据说于道长年轻时,靠着相面之长云游天下,后来年纪大了,才在九龙山定居下来,靠着医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老医少卜倒也都占了去。
不过这似乎还并不值得“皇帝”如此敬信有加。
人们也就此有过猜想,有人说是于吉治好了“太上皇”的病讨得了“皇帝”的好感,也有人说是于吉望九龙山九龙争珠之气发现了“皇帝”乃是“真命天子”特来助之,有心怀歹意的说“皇帝”这是为了展示自己,还有脑洞大些的,幻想着于道长奔波寻找“真命天子”的时候,被许家人瞅到机会绑上了贼船……当然,没有人会这么说。
于道长过了正门,正欲走向前殿,隐隐听到了什么,绕过大殿去了亭园。
宫殿宏伟得突兀,与之映衬,位居中后的亭园显得格外小巧。
循着曲声,于道长找到了仰莲亭。
亭身没有涂漆也没有雕纹,栏座的空隙也刻得正正方方的,却以清池、假石为邻,显得颇为雅致。
侍童见于道长,行了一礼,又回到太子身旁。
太子若有所感,抬头看他。
“太子,于道长来了。”侍童柔声道。
太子方是垂髫之年,衣着儒雅无华,却实实在在是上好的料子,仪态轩昂、轩轩韶举,但却透着利气。
于道长拱手,嘴唇微动,仿佛在琢磨着说辞。
太子倒是豪爽了些,直接道:“道长不必多礼,上来,坐。”
于道长神色复杂,但还没来得及说,就又被太子抢了先。
“道长怎么直接来我这里了,是父皇不在吗?”
太子说这些话还耍了点小聪明,于道长心不在焉地配合他。
“太子怎么知道老道我直接来的这里?”
“哈哈。”太子笑道:“家父要是见了您,肯定要陪着你的来来往往。怎么肯让您一个人来找我。”
“太子这说的倒也是。”于道长这么回答,对着亭外的清池叹了口气。
太子跟着他的目光瞧了瞧,笑道:“清池无鱼无景,倒是让道长见笑了,但若再过一月,夏日莲开,就有的看了。”
于道长问道:“此亭,为何叫仰莲亭,而不叫俯莲亭,难道是不好听?”道长是头一次来这,也是在亭外见了刻字的石头,才得知这个名字。
“这件事儿也就有趣。”或许是太子也琢磨过,问过别人。
“……就这样,亭子的主人想看莲花但偏偏见不到,于是常常抬起头,幻想着莲花在眼前开放,所以就将此亭命名为仰莲亭。”
于道长虽然像是随口一问,但也有几分借着“向往高尚”的念头的,可听了太子长篇大论一番后,合着……这就是抬头做梦?
于道长不想再论这么诡异的历史,扯开话题道:“莲花生于淤泥,却自洁其身,不做妖艳,甚是难得。”
太子笑道:“道长果爱莲花,父皇移山铲池也没白费功夫。”
于道长内心:原来你们还特意挖了池子啊!
就说什么地方怪怪的,莲花不算难得,要是有水池,人家还仰什么莲!合着你们一家直接斥巨资挖池塘了?
于道长不言,太子继续道:“道长可是听我曲而来?”
“然,听到此曲隐约有些像,便猜测是太子你弹的。”于道长答道。
讲真,于道长养气不易。
太子:“如何?”
于道长在自己的良心和太子的面子之间几次挣扎,最后修道之人还是诚恳而不失委婉地回答:“似是而非。”
太子不以为意,道:“父皇找了许多乐师,几改谱乐,终究做不出原曲来。”
鸡同鸭讲。
于道长皱了皱眉,道:“太子初涉琴乐,应从简入繁,何苦直择舜帝之乐?”
太子不以为然,道:“简单的曲子练几年也就是那样了,只有难得的曲子才值得练不是吗?”
于道长心叹这想法简直……简直就是空中阁楼,就劝道:“万丈高楼也需从平地起,太子总不能想着一步登天吧?”
太子竟面露惊异:“为何不能?”
于吉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
莲花还没有开,句章城却先被破了。
乌云笼罩,败兵慌忙。
“陛下!句章城守不住!陛下你快跟我从北门逃走吧!”亲兵再三规劝,最后跪了下来:“陛下,快走吧,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你们逃去吧,朕命中注定有此劫。”
明阳皇帝自顾自抚摸着城墙发绿的苔藓。
任败军逃窜,看朝廷的大军攻破城门。
远望着九龙强珠般的大隐九龙山,不知是不是错觉,皇帝仿佛在那龙脸上看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讽刺。
众部溃逃,独有一老人拄杖走来。
皇帝察觉到,上前搀扶老人,道:“父亲,您不走么?”
老人叹气,道:“我走,又能走到哪去?”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竟皆是笑了出来。
称王做帝,有何遗憾?
“妖贼!哪里逃!”丹阳太守陈夤率领人马将城楼层层包围起来。
“放下武器,束手待缚,不要再做多余的抵抗了。”
扬州刺史也走出来道。
皇帝笑道:“臧旻我输了,但是我并不是输给你的。我输给的,是命数。”
扬州刺史臧旻皱眉,道:“扬州无灾无役,你们究竟为何而反?你们的兵马粮草,又是谁给你们的!”
皇帝拔出宝剑:“谁知道呢?些许,是大风刮来的吧。”
一番毫无悬念的厮杀后,许氏妖贼就此覆没。
刺史臧旻将染血的剑放回鞘中,转头道:“许氏父子已经付首,传令郡司马,他不必在北门堵着了。”
“可是……”丹阳太守陈夤道:“许昭之子,许生之孙,许韶仍未被捉到。”
“那好。”臧旻道:“那就传令郡司马孙坚,让他帮忙留意一下。”
……
“太子,句章城破了,我们快逃吧。”侍童牵着许韶,硬要望外拽。
“怎会!这怎么可能!”许韶一时不知所措仪态尽失,道:“父亲他……”
侍童拉着他:“太子,快走吧。”
许韶:“怎么……”
说及一半,就被侍童捂住了嘴。
“太子莫言。”侍童捂着他的嘴,小声道:“有人来了。”
说着便带着太子躲在假山后面。
郡司马孙坚率部下前来,搜查房屋。
侍童捂着太子的嘴,二人默默听着。
“禀告大人,房内已经没有人了。”
白银小将道:“父亲,那许韶会不会已经跑了?”
孙坚:“不会,我派人询问周遭百姓,他们都说未有见到许韶此人,相必此人已经尚在此地。”
太子、侍童主仆二人一时更加紧张。
白银小将四顾,道:“这个许韶倒是颇有雅兴,竟然斥巨资造了这么一处幽静之景。哼。”
孙坚道:“金碧在外,雅致在内,奢靡至此,难逃此败。”
侍童看许韶睁大了眼,一时也不知心里怎么滋味。
“太子。”侍童小声道:“脱下衣服换于我,之后寻机跳入莲池之中。”侍童说着还笑了:“为了保得太子你此池水质清净,特地挖出了一条连接外界的河流……”
……
衣着华贵的太子,在亭边摆弄着一曲韶音。
忽有刀芒枪锋至,溅了他一脸的血。
那人穿着他穿着的衣服,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冲他而来的砍刺。
“太子。”那张脸分外叫人熟悉。
“快逃!”将他推进急湍的流水。
许韶一身汗,从床上惊醒。
暗道是梦,松了口气,却发现四周已经不是自己过去熟悉的一切了。这……这是船?
“你醒了?”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
长着老茧的手卷起船帘,熟悉的脸映入眼中。
许韶:“于道长,这是……”
于吉叹了口气:“不是梦。
句章大破。许氏三代只剩你还活着。”
“胡说八道!”一拳直接冲着于吉打了过来。
于吉也没有躲,被这一拳打倒在地:“抱歉。老道我其实在几个月前已经通知过令尊了……”
“我不信!”许韶怒哭:“是谁跑到我家里,劝说我父亲造反起义的?是谁说什么九龙争珠、“真命天子”的?是你啊!如今你想说什么?”
与亲人生死离别、失去一切的痛苦逐渐被许韶以一种名为愤怒的形式发泄出来。
于吉:“我……我无话可说,但……”
“你说,我也不会信了。”许韶如同瞬间失力般地跪下:“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你就不能让我好好恨你么?你就这么想让我感受失去一切的痛苦么?”
他随心所欲这么些年,没有得不到,没有做不得的,一直一帆风顺,却突然品味到如此大怒大悲。
“不是,不是啊。”于吉道:“天命忽变,万势皆改。这……”
“于道长,你还要骗我么?”许韶笑得又悲又怒:“你以为我查不到吗?当初你来我家,是受了汝南许家的委托吧?”
于吉如闻雷声轰响,连忙道:“不是的!不是的!”
“建业四年,天下大赦,唯‘党人’不赦。次年,你受托许家,四处寻找可以利用的对象,最后锁定了我们一家。”
于吉连忙反驳:“不是的!真的不是!”
“是与非,无所谓了,我许韶宁愿淹死,也不愿意和一个骗子在一条船上。”许韶冷呵一声:“贼。”
贼字是最直白的骂人……
“乾坤颠倒,你须得大气运者遮盖自身命运,方可成活。”
“哦。”许韶淡淡回答:“我不想活。”径自出了舱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