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良补篇 中

  两年后,颍川,荀家別馆。
  蒯良衣着青色绫罗,束发没有加冠,面带微笑,清新淡雅。
  听说荀家要召开公讲,蒯良忍不住想要来凑热闹,对士族间的学术交流还是蛮感兴趣的。
  “襄阳蒯良?”负责登记的人确认木牌后,狐疑地多瞅了他一眼,但看他衣容华丽、气质不凡也没有多问。
  襄阳和颍川不算远,蒯良来得还算早,公讲还有几天,荀家也专门准备了別馆,供像蒯良这样来早的提供住宿地方。
  荀家的人领着他,进了一间屋舍,里面东、北、西共摆了三铺,其中一铺上已经有人正坐着学习了。
  免费提供的住宿环境也是因人而异的,一般家境越好,提供的住宿环境也越好。
  蒯家虽然在襄阳颇有几分名望,但也要看跟谁比,在荀家面前也就是一个勉强的二流世家。
  你祖上是蒯通?我祖上还是荀夫子呢!
  蒯良倒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适,这种环境可能还是好太多了,歹命的可能一辈子都睡在土地上呢。
  “在下荆州襄阳蒯良。”蒯良给舍友打了个招呼。
  按照士族的礼节,捧着竹简的少年也恋恋不舍地合上了书,回礼道:“在下颍川阳翟司马徽。”
  近乎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地回过去,连自己的字都不肯多报。
  蒯良笑笑,不再叨扰。司马徽看他识趣,反倒开始打量他。
  司马家虽然是出过汉赋大家司马相如的一流士族,但司马徽这一脉算是分家支脉,没什么血缘,自然也被荀家等同二流处理了。
  司马徽对士族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本来只是因为好奇而打量蒯良几眼,却发现蒯良眼神纯净、气质出尘,有些意外,思索了几秒,从自己旁边的书堆里翻出一本,道:“我这有书,你要看吗?”
  这算是试探。虽然书籍和威望都算是士族安身立命之本,但并不是所有的士族都有文化修养,并对竹简有好感。说句实在话,像那种二代败家各种胡作非为的也不是没有过。能管辖自家子弟,延绵族内不断涌现出杰出人才的家族也实在太少——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顶多再添一个颍川荀氏,也就没了,天下士族某敢不敬之。而能和自己分到一间房舍的,怕没那么优秀的士族氛围。
  蒯良接过,看着司马徽两侧的四五卷竹简,问道:“这么多书,都一直带着吗?”
  司马徽:“蒯兄来颍川,是为何而来?”——这不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蒯良感到奇怪,但犯不上隐瞒。
  “自然是为了公讲而来。”
  司马徽看不出来他是真傻假傻,继续问:“何不学明慈?”
  明慈是荀爽的字,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意思指荀爽一心学习,不参喜丧,不应征召,你怎么不向他学习?
  如果说司马徽之前藏的半句是“你不都看到是带着了吗?”现在就是“你知道公讲比自修好,而带着又比不带好,你为什么不知道带着呢?”
  蒯良点点头,说了一些带丁点私密性的东西。
  “良所来,既为讲学,更为结识。”——我来着不止为了听讲,我还更想看看来到这里的人。
  司马徽:“……”
  两个人的交流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好不好!
  到了中午,荀家自然不会提供饭菜,二人就伴去找小饭馆。
  “要不,我帮你拿点?”蒯良问道。
  “不,不用,我可以。”司马徽背着一筐子竹简子,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
  不是司马徽信不过荀家,但真有竹简丢失或破损,处理起来还是相当麻烦的。
  蒯良笑笑,领着司马徽到了就进的一个小馆,自己出钱随便要了点,占了位子,帮司马徽卸了担子。
  “司马兄,你这就有几分‘滑稽’了”
  “这有什么?”司马徽撇撇嘴,道:“至少我还知道何为本末,书没被用来当摆设。”——含沙射影某些藏书多而不用的人。
  “本末么?”蒯良若有所思,道:“那你排斥这些本末倒置的事情么?”
  “那是当然。”司马徽道。
  “哦。”蒯良露出一丝狭笑。“那你还是不要吃饭比较好。”
  司马徽:“为何?”
  蒯良:“嗯……我听恩师言,商贩最初并非因谋利而生,而是行善与人,受善者感激,于是以物回之。”
  “什么!”
  “其实到了如今,商,也是便益两方,但若细逐其本,善心……以被私欲代之。”
  这话就有些落寞了,这件事本身虽然还存在,但是做这件事的人的心已经变了。
  “荒唐!”司马徽收到了打击,问道:“汝师承何人!”
  老师的名字可不是能随便从学生口里说出来的。
  蒯良向老师的方向拱手行礼。
  “侥幸入向国相门下。”
  ——
  两年前,染疾睡了三天的蒯良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东院那个破地了。
  “这是哪?你是……向德基?我为什么会在这?”
  他醒了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庞先生天天夸奖的学长向德基。
  “蒯良,不要喧哗,我慢慢讲给你便是。”向德基道。
  向德基不愧是被庞先生吹出花的人,谈吐如温玉,还很照顾蒯良的情绪。
  概括来说,带他回来的人是怪人向栩,寻找蒯良的向栩偶遇了去找抓药的蒯越,蒯越跟蒯父一番协议,再三保证蒯父再也不会见到蒯良后,让向栩带走了蒯良。
  蒯良:“那老先生是何人?”
  向德基:“德基之伯父,家居河内,这次因为为催我婚事,特意前来。不过即使分心山水,骑驴而来也有不免些颠簸,歇息几日,还望你不要急切拜会,先躺着养好身体。”
  蒯良:“向兄所言极是。”
  蒯良病愈,请见向栩。
  “哈哈,我本当是抢了你的场子,没想到是蒯家的大少爷。”向栩笑道。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蒯良问。
  蒯良当时没有留下名字,而向栩也并非襄阳本地人,只是效仿先祖,怎么刚好碰到认识蒯越?
  “哈哈哈,鼻下一张嘴,自然是靠问。”狂士向栩玩味地打量着他,道:“还别说,蒯家大公子你还蛮有桃花的,我一开始问错了人,就有一个小女孩跳了出来,听得出她对你关注颇多呀。”又附耳,言:“有些人,听到我问,还主动领我去蒯府,怕是对你安危也有些关注。”
  蒯良不禁微微脸红,但自心中也涌现出一股浓浓的暖流。
  真的没有想到,哪些围观他的、将他作为谈资笑料的人,有一天,会这么帮他。
  “蒯良,我想传你点东西,你愿意学吗?”向栩问道。
  ——
  过了两年,朝堂传来一纸特征书,将向栩征召到朝廷。
  “师傅这是打算从仕吗?”蒯良看着教导自己的老师向栩收拾行装,问道。
  汉朝实行的是察举制,向栩已经受到多次州郡的征召了,不过捡了蒯良这块美玉,没教完舍不得走,更不想带蒯良去纷乱的朝堂,索性拖着,一拖就拖了两年。
  “从与不从暂且不谈,去是一定要去了。”
  这次是皇帝征召,即使不接受也要去国都那里亲自告诉皇帝。
  “你功夫还差点火候,我本以为你不善察言观色,应是有勘天观星的天赋,但现在看来你看的太清楚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向栩有点懊悔,道:“或许真的就是人命在天吧。”
  “蒯良辜负师傅教诲。”
  “也罢也罢。”向栩摇摇头,道:“你这样也反倒不受天道反噬了。”
  向栩又递给他一物。
  “这是我的占星盘,你暂且拿去。”
  “这……”蒯良知道,没了占星盘,占星术能力会大大降低。
  “我已经观到我人生的尽头了,除非变了天,不然我的余生必然无忧自在。”
  向栩这话说的他自己都笑了,变天?那是多么千载难逢啊,怎么可能出现在自己余生的十几年里。
  但蒯良没有笑,反而流出了泪来,紧紧地攥住了袖子。
  不舍别离,即使只是一段两年的时光,向栩待自己已经亦师亦父。
  更何况比起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蒯父,向栩给的是他许多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
  荀家公讲终于开始了,蒯良、司马徽以及之后来的新舍友郭图融进听讲的士子团体中,各自找各自的圈子。
  蒯良虽然有个好老师,但奈何他的名字太赶人了,两年前蒯父就亲自……让蒯越起笔写信给州郡县,诉骂蒯良品行不端、待父不孝。
  蒯良当时没有举孝廉的心,不怎么在意,结果今天才发现自己的威望都快能做到让别人望而却步了。
  甚至新舍友郭图都假装不认他这个人。
  司马徽犹豫了一下,正伸出手,要打个招呼,不过被蒯良自己躲开了。
  直到荀爽出现,蒯通这个小点才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子们拉成线排,各自坐下。
  最前排,自然是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颍川荀氏三家的俊杰肖楚,往后是颍川陈氏、博陵崔氏,再外面河内司马、范阳卢氏、吴郡陆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等。
  蒯良在一个不偏不倚刚好中间的位置,而且威名有利地驱赶出一片空白区域,腾清了蒯良的视野。
  蒯良正坐,镇定自若,好似深得独乐。
  看着他冷冷清清的,司马徽有些不是滋味。
  之前司马徽心专学术不知道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八卦,现在被旁人告知反不由得有点可怜他。
  无论蒯良师承哪位奇人大家,无论蒯良知道什么趣事智理,当他被赶出蒯家的时候,他的名声和仕途就已经被毁得一干二净,所谓的公讲对他又有什么用?他说“既为讲学,更为结识”,可也不见有人会靠近他……没准他能结识到的也就自己这个便宜舍友了吧。
  不过可怜终究是可怜,司马徽也不想被人吹什么风言流语。
  只是默默地排在近蒯良的位置,万一,万一被别人挤过去,那就不算自己想去靠近的了呢。
  司马徽想着,下意识向蒯良的方向撇了一眼。
  却发现蒯良完全不计较人们的冷漠,聚精会神地听着荀爽讲那些其实对他没有半毛钱实际用途的话。
  司马徽并不知道的是,蒯良没有他想的那种坠入池塘寻找稻草的落魄,相反,他有的是伯夷、叔齐那种宁愿饿死也不屈服的傲气。
  直到蒯良恍若有感,才分心转头。
  还不及华美艳丽、更谈不上平凡无常的衣服,有些偏斜的冠,一如既往的微笑镶在脸上。
  “我可以坐过来么?”
  声音微微发颤。
  “兄长。”
  ——
  两年前,蒯越在从东院里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箱子里翻旧衣服,想选几件搭在兄长身上。
  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款式……
  瞳孔扩大。
  简整搭在兄长身上,裹住自己的衣服。
  对上了。
  沾上在裤子上的碎枝片叶落在门框上。
  一切都对上了。
  被吓了一跳的雕鸮在低空飞旋、啼鸣。
  蒯越终究要在一些方面远远胜过兄长,不需要什么鬼来速说……那不详的槐树、破旧的三簧锁、蒙尘的铜镜已经在脑海中连接成一条线。
  蒯越一脚踹开了父亲房室的门。
  房室内的小油灯,还远远不及东院的月光明白。
  蒯父惊醒,揉了下眼,见是蒯越,有些生气,道:“大晚上,是要反了天呀,有事情不能明天再说么!”
  蒯越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好的父亲……
  “母亲是怎么死的?”
  ……一直都知道……
  蒯父露出了惶恐,然后转为愤怒,道:“蒯越,你知道什么了!誰告诉你的!”
  蒯越嘴角轻佻,道“当然是她的鬼魂了。”
  ……他现在才明白父亲的暴躁下其实都是恐慌……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她!”蒯父癫狂起来,道:“不可能,她不可能告诉你的!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而且愚蠢得厉害……
  “叫人?”蒯越:“可能再过十几天我就要去中常侍的幕僚了,您是想要扣押我吗?”
  “快来人!”蒯父跪倒在地上,口中念着什么听不清楚的东西。
  “她不可能找你的……”变成“她怎么会告诉你……”再变成“为什么……”
  看着这样的蒯父,蒯越咬起了嘴唇。
  “老爷,有什么吩咐么?”几个在深夜被吵醒的下人急匆匆赶了过来,一时看到这场景。
  一向弱势和顺的二少眼里透着凶光。
  一向强势乖戾的老爷哭得像个泪人。
  下人们慌了,他们来得太早看到二少爷要弑父了以后会不会被灭口。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请大夫过来!”蒯越道。
  “是,是,是。”下人们不敢违背,动作麻溜。
  又听新主子补充道。
  “让大夫去东院给我哥看病!”
  几个下人一时惊地手腿顺拐足内曲。
  二少呀,你是要因为报兄仇所以弑父的么?
  ——
  蒯父:“异度,你听我解释。”
  蒯越:“……不用解释了,我们谈谈吧。”
  隔天,下人们得知蒯家那一向不讨好的大少爷被老爷除名放出,不知道被二少爷送去了哪个犄角旮旯。
  又过几日,二少爷走马赴任了,蒯府的下人们才敢私下八卦。千奇百怪的猜测,飘地满府都是神话彩带,老槐树竟然还在秋风落叶里焕发出了第二春。
  ——
  荀爽讲着:“易者,象也。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
  大家听懂了的若有所思悟,没听懂的也认真听着。
  但蒯良的心却不在那里。
  “两年不见,兄长精神许多了呢。”蒯越道。
  蒯良“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蒯良不由得想起来了近乡情怯四个字。
  蒯越看着他的眼睛,道:“兄长一直很精神。”
  又转移话题,道:“荀家此番,讲得是道?”
  问到文识方面,蒯良就知道说什么了。
  “讲的是周易,荀公以爻辞为序,五行为理。”又言:“周易词韵皆古,奥雅难通,易生偏误,我猜想荀公是以君子修身养性来延续本意。”
  荀爽还继续讲着:“……言不苟造,论不虚生,引验见效,校度神明,推类结字,原理为征……”
  “哦。”蒯越露出“不尽然”的微笑。
  蒯良却觉得蒯越的眼神透漏出放心和欣喜。
  “我突有要事,兄长。”
  蒯越突然这么说,拱了拱手,站起来就走了。
  蒯良一时摸不到头脑,就看着桀骜不驯的世家子弟一个个面带讨好谄媚地给蒯越让出一条路。
  荀爽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却恍若无睹。
  而司马徽则是恰逢其会,如愿以偿被挤到了蒯良旁边。
  蒯良:“这是?”
  司马徽:“我听人说,令弟在中常侍手下。”
  蒯良比司马徽还要大门不迈,小心翼翼道:“我听说士族与宦官一向不合呀?”
  “没错是没错。”司马徽道:“但差不多快两年前,宦官侯览、张让用诡计,派人向桓帝诬告李膺和太学生、名士结成一党,诽谤朝廷,败坏风俗。当时蒯良暗地给几大士族通风报信,间接救了不少人。所以世家们也都多给蒯越几分面子,至于……”
  司马徽不言了,蒯良却大概猜得出来。
  爱屋及乌鸦,士族对蒯家青睐有加,爱乌鸦及他,蒯越这个被蒯家赶出去的大少爷就差被抓起来当烤鸭了。
  二人不言,便只好听言者言。
  荀爽:“……易者,大道之源,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
  蒯良对周易还是有一点点兴趣的,毕竟它占的广,和向栩传授的观天术这种大冷门勉强擦点边。
  来听讲的人们渐渐察觉到自己是来听讲的,逐渐也都安静下来。
  荀爽:“……文昌统录,诘责台辅,百官有司,各典所部。原始要终,存亡之绪,或君骄佚,亢满违道;或臣邪佞,行不顺轨。弦望盈缩,垂变凶咎。执法刺讥,诘过贻主。辰极受正,优游任下。明堂布政,国无害道……”
  言终罢,人拊掌。懂没懂都已不重要,反正荀公也不会再讲一遍了。
  荀家安排了酒菜招待来宾,算是赠送午饭吧。
  蒯良没有吃饭的打算,急急忙忙地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之前他有些事情知道结果,却不明白缘由,如今他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就再也坐不住了。
  司马徽有些惊讶,道:“你要去找他?”
  蒯良也不想管他是怎么猜到的,道:“是,书还给你,这几天枯乏,也谢谢你借书了。”
  司马徽:“路上小心。”
  蒯良看着司马徽一摊子的竹简,道:“……我给你你一个忠告,学不在多,在精。”
  司马徽:“何出此言?”——他并不觉得自己学得不精细呀。
  蒯良:“专精一体足以绝伦。”
  司马徽变了脸色。
  “蒯良,你到底没有治世之心。”
  或许蒯良说的没错,精通于一门就足以凭借一门来活口度日。在司马徽看来,那种安于现状的想法太过消极——既然你认为你是对的,那为什么不更努努力,为什么不为天下多尽一份力?
  蒯良:“何为党锢,何为公讲,何为我,何为你?”
  或许是最近跟司马徽在一起时间长了,蒯良难得也只能通过这种隐晦的话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
  党锢,是宦官污蔑,还是帝王本意?
  公讲,是教人学识,还是宣传舆论?
  我我,限于家族朝堂,谈什么治世?
  司马徽犹豫了半响,终于开口道。
  “何为心?”
  那你心中就没有信念么!
  蒯良摇摇头,道。
  “我建立的不是这种悲惨情况下的信念。”
  司马徽怒极反笑,道。
  “好,好。”
  微妙的友谊未凝集,就闹得不欢而散。
  ——
  蒯越虽然足智多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兄长蒯良突然多出来一项看星星的能力。
  蒯良从怀里摸出占星盘。
  向栩占星观事,能看到“势”,也就是未来的粗浅趋势。
  蒯良能看到却是“果”,是未来的准确结果,但是
  对应有一条限制——无法观到自己能够改变的。
  他这次要观的是——蒯越的位置。
  “襄阳城吗?”
  蒯良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