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良师 九

  《隽永》一角,蒯彻二字。
  朱色的字鲜红如血,还微微有些抖动,像是没晒干刚沾着朱红写上去的。诸葛亮伸手想要接过来,还没碰到,就见到那构成笔画的朱红已经自行解体、带痕滑落。
  直坠破碎的草席上。
  嘀嗒。
  诸葛亮看着草席上的红点,感觉分外的真实和无比的荒缪。好像有鬼用双手卡住了他的脖颈,逼着他一点一点抬头。
  看向那本“会流血”的书,将蒯彻二字取而代之的是不断渗出的红珠,溢出的红色斑点甚至盖住了“隽永”二字。
  赫然成为一本血书。
  诸葛亮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啪。
  脚底能感受到鞋子湿了。
  低头,自己已经踏入了血的领地。
  沉重的腥臭味。
  低下头,他才察觉到连阳光都逐渐变得昏暗,而且还带着淡淡的赤红色。
  淡淡的赤红色像是投射在地上的光影,许多窄小曲折的线在变幻着。
  像是湖底里随水波动的光。
  扑哧。
  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从何时而来的红色血海四面八方地扑了过来。将他直接埋没与一片掺杂着红晶的黑暗当中。
  浑噩赤海,黑暗吞噬一切的光,他却听到看到……
  “臣,范阳百姓蒯彻也,窃闵公之将死,故吊之。虽然,贺公得彻而生也。”
  模糊,熟悉又陌生……
  “方今为足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其势莫敢先动。”
  就好像他自己一样!
  ……
  轰!
  一声雷鸣,打破了无声的窒息。
  六根瞬间清净。
  “蒯彻听判。”
  他恍惚间看到一个带须的书生。
  那书生得意道:“发你来生复姓诸葛名亮。”
  ……
  “您没事儿吧?”蒯良托住诸葛亮,生怕他晕了给自己跪了一头可就大逆不道了。
  诸葛亮缓缓张开眼。
  明若晓溪,灿若星辰。
  “走吧。先生可还被拦在府门口?”他轻笑,看不出之前一丝一毫的恐慌。
  “我以让其移步,于正厅等候。”
  “哦。”他点头,毫不顾忌地走出西院。
  蒯良也不敢不从,把木盒随手放在破桌上就紧跟而去。
  举步而行,正恰清风,一阵哗啦响。
  待人去院空,才知消停。首页回,黑字蒯通。
  ——
  作为刘表麾下文臣之首、章陵太守、樊亭侯……的哥哥,蒯良的茶品自然是极高,呃,估计一般的茶叶也会被蒯越认为有辱斯文直接扔掉。
  茶,清神醒脑之良药也。司马徽细品之后,越是静静回想,越是察觉出自己的莽撞。
  蒯越本意就是与他和庞公划清范围,如今自己进了蒯府,怕蒯越要白白忙活这一程了。
  思来想后,也不知怎么地就偷跑出了正厅。
  蒯府装扮向来追求静美精致,只要来过一遍,就不可能找不到路。
  呃,有些尴尬,这个……司马徽不知道诸葛亮在具体什么地方,避人尚且不及,找人问就更不可能了。
  “这种地方一般在哪呢?”
  司马徽捋了捋胡子,尽可能回忆着。
  “蒯越的性子,应该是在东院吧……”
  避着蒯家的家仆,司马徽摸到了东院。
  豪门世族的房宅一般少有变动,毕竟想要新房,找块地盖新的就好,很少还推了重盖的。
  司马徽嘴角有些抖。
  一点……半点都看不出来过去的样子了,要不是门前正中还保留着那棵半死半活的镇宅槐,打死他他也不会觉得这是当初那片破砖乱瓦地。
  摇了摇头,觉得找错了方向,前半步刚出。
  “你还是不肯认错!”
  蒯越说着,依稀还带有几分家鞭抽打在硬物上的声音。
  司马徽听着一阵肉疼,附耳于窗,果然,除了听到蒯越的声音外,还有他人“呜呜呜”的声音。
  眉毛一皱,推门而入。之前喝的静心茶全都白喝了。
  “蒯异……”
  度字还没出口,就愣在了门口。
  确实是蒯越在挥打长鞭,可是被绑住、嘴里塞着布发出“呜呜呜”声响的却根本不是诸葛亮,而是一同被蒯越带走的蒯祺。
  如果是如此或许司马徽还能劝蒯越消气不要重刑亲属云云。
  但更尴尬的是……蒯越好像根本没打人,鞭子都抽向空气……或者说供奉灵牌的神龛木桌方向?
  那残余鞭风呼啸还没来得及消失,吓得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唯恐受到波及。
  最在前面的排位也不知道是招谁惹谁了,别说名了,蒯这个姓都被抽得只能看清草字头了。
  蒯祺被绑在一边,跟那牌位一比简直完好无损极了。
  如果其他时候,司马徽还可能好奇——难不成在蒯家,后人犯错还要责罚先人教导无方?
  可现在看着樊亭侯随意拽着鞭子,一脸无悲无喜地走过来。
  他心里真的有点慌了。
  忙道:“失礼失礼,我走错了,我什么都没看到。”
  “哦?”
  蒯越听出来司马徽关注的重点偏了些,一挥,撒手,把鞭子甩了出去。
  “咵咵”倒了一群姓名。
  “水镜先生这么固执,是觉得蒯某顾虑庞德公就任你放肆了?”
  蒯越愈进,司马徽愈退。
  “徽护徒心切,一时糊涂多有得罪,还恳求侯爷海涵。”
  蒯越走至房檐影缘,脸上三分白亮、七分阴暗。
  “既然是兄长放你进来,我也不好说什么。”
  蒯越再迈一步,对其附耳而言:“有空尽管再来走动走动,即使兄长不在家,我也会代兄长好好招待你的。”
  不不不,那你会直接杀了我吧!司马徽内心道。
  司马徽很清楚,蒯越能如此“客气”,只不过是因为他能猜出来是蒯良让他进来的,下次没有蒯良,他要是敢进来肯定会被眼前的这位弄死。
  蒯越跟他擦肩而过,浑然不在意司马徽能在蒯府随意走动如何……反正他都进来了,即使把他再赶出去又能有什么作用?
  蒯家的家主是蒯良,主簿蒯良,而不是他章陵太守蒯越。
  再说了他还留了些后手,不至于真的对上刺史刘景升就陷入被动。
  蒯越想到这里,本来微微扬起的嘴角平淡下来,尖锐且一向轻蔑的眼睛也敛锋芒。
  刘景升这么关心内忧,怕是缺少外患了呢。
  ——
  司马徽想要离去,又偏偏不放心诸葛亮。看着蒯越走远,怎么也不敢再拦了……算算时间,只好走回正厅。
  ——
  “先生回来了,多谢先生不弃。”诸葛亮道。
  “唉~”不提还好,一提,司马徽总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把简单的事情整得复杂了……虽然说就算他一开始就隐约知道诸葛亮不会有大事儿,但他还是出于职业操守和害怕万一的心追了出来。
  甚至即使重来,他也不会变。
  司马徽也只好对蒯良哭笑一下,喝几口茶静静心。
  嗯,庞德公的茶也太不是东西了。
  由于注意力都在茶上,司马徽也没注意到蒯良对诸葛亮那丝诡异的敬畏。
  少言寡语几句,蒯良就亲自将二人送出了蒯家。
  看着这一对“师徒”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心中叹道:时也,命也,缘也。
  后便转身而归。
  ——
  “没得到《隽永》也没事。”司马徽安慰他道。
  “嗯?”
  “天下道路这么多,到一个地方的路不会只有一条。”
  “先生说的对。”
  “哈,好好,你这么久,终于知道听我的话了呀!”司马徽手舞足蹈道。
  “不过,我这句话也并非绝对正确的。”司马徽舒了一口气,道:“有些地方,或许真的只有那么一条路可以达到。”
  司马徽轻拍诸葛亮肩膀。
  “专一学也好,修多门也罢。路如果硬说要有一条,那就是有用的、合适你自己的路。”
  “诸葛亮啊。”司马徽道:“先让我教你一些杂学,就一些,未来的路,你就凭借自己的意愿来走吧。”
  “谢谢先生。”诸葛亮感激道。
  当司马徽回头了,看着先生的后背,诸葛亮闭上了双眼,刚出司马徽手舞足蹈时不小心的沙哑,让他懂了。
  如果是那个仅称得上是聪慧的诸葛亮,或许不会察觉。
  那一壶茶水的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