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物我 上

  四月既望,郿坞分粮。这是一个充满朝气的日子……至少对于黎民百姓是这样。
  荒山野地中,宫崇拄着拐杖,摸着胡须,静静地看着两人对着一座新立的墓碑祭拜。
  没有天子,也没有反贼。
  刘协和黄月英先后在香炉里插上三根香,双手合十,低语自言。
  古代“墓而不坟”,只在地下掩埋,地表不树标志。后来逐渐有了地面堆土的坟,又有了墓碑。为不受风吹、雨淋、日晒等自然侵蚀和人为破坏,便把碑表立于墓外,墓志与铭埋于墓内。墓碑盛行于汉、唐,以后成为定势。
  然而眼前的墓碑,看上去就像一块恰好立直了的土破石头,别说刻记死者的姓名、籍贯、成就,逝世日期和立碑人的姓名的碑文了,连墓碑的菱角都给人一种没有仔细磨平的感觉。
  刘协起初还曾爆发过你死我活的气势,但宫崇一句话就把他的气势憋了回去。
  “好的坟墓?他已经死了,你难道还想让他死了之后还不得安宁么!”
  现在想想,刘协心中还是充满着自责——自己既没有保护活人的能力,也没有保护死人的能力,这还算是什么皇帝呀!
  转过身来,刘协默默走向宫崇。
  “你们如今已经得到粮草了,还想要做什么?”
  刘协毫不顾忌地直视着宫崇的双眼,就好像当初第一次见到董卓时的那样……无所顾忌。
  宫崇失神了一瞬,仿佛看到了某个故人。
  微微一笑,宫崇道:“不如陛下先听草民讲一个故事吧。”
  “大约五十年前,有一个软弱无能但却十分温和的王爷,他在路边救了一个差点饿死的小乞丐……”
  感觉他要说很长的故事呀!可是我根本不想听好吗!刘协心里喊到。
  “小乞丐很感激这个王爷,希望有一天能够回报这份恩情……”
  宫崇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恩人可是王爷呀,哪里需要一个小乞丐的帮助?于是这个小乞丐周游四方,终于习得了能够帮助王爷的本领……”
  ……
  一开始并不想听的故事,刘协还是听进去了。
  很荒诞的故事。
  小乞丐得到《太平经》后,改变了那个王爷本来命运,使他成为了皇帝。
  但当汉顺帝刘保知道宫崇这么做的代价是开始了宦官、外戚专权,天下动荡不安之后,愤怒地把宫崇逐出洛阳。
  “老夫悔呀。”宫崇握着拐杖的手颤抖着。
  “可以说至今为止,所有的错误都是老夫当初造成的。”
  “如果可以的话……”
  “你这是要干什么!”
  刘协半馋着想要跪下的宫崇。
  “老夫希望待我这把老骨头没了用,能够承担着自己应该的罪责而已。”
  或许现在还需要宫崇他来威慑一些人,但等局势稳定下来了,宫崇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熄灭小皇帝心中那丝缓缓燃烧的火气。
  天子一怒,屠尸百万。他不想在阴间见到自己恩人时再惹他生气了。
  刘协愣着犹豫了一下。
  “好。”
  黄月英在这一老一少身后默默地听着。
  仿佛听到那人的冷哼。
  “理想能充当现实么?”
  他言。
  “书只是书,终究是人用书,而不是书用人。”
  他又言。
  黄月英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或许说她也不知道。
  缠战三方的幌子后面,是直取府衙的利刃。
  复仇大军的首脑荀攸,在看到已经落入虎口的小皇帝刘协时,仿佛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宫崇没有把哪些作恶多端的西凉兵全部杀死,在做了几番煞费苦心的讲话后,给了他们回西凉的路费和粮食,放他们回西凉。
  黄月英当时就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束手就擒的降兵眼中不但没有丝毫感恩戴德之情,反而透露着得意专横。
  甚至有的露出了十分狰狞的面容大笑起来。
  不仅没觉得自己做出了错事,还为自己将来能够拥有继续满足自己的可能而兴奋。
  于是黄月英连摁了几下弩机,让那几个人带着高兴和惶恐的扭曲表情离开了这个世界。
  当着不像败者的降兵和不像胜者的老头,黄月英踩在血上,膝盖压在尸体上,用小刀把弩箭周围的血肉划拉开……谁让这种箭并非可以随意挥霍的弓箭呢。
  那个时候,黄月英就在余光里看到了,看到这个老人缓缓地叹出一口气,看到了两人理念的不合。
  《太平要术》只是一本书而已。
  如果说黄月英想要做的事情是改变这个世界的不太平,那么宫崇想要追求的就是人本身的太平。
  后世的《太平经》仅仅是残卷,黄月英手中的《太平要书》却是真正的全本。
  真真正正包罗万象的一本救世奇书。
  她自问,或许她真的如宫崇故事里小乞丐那样,只把《太平要书》当做工具……
  太平,百姓安康。
  难道必须要以先牺牲了太平的武力来换取太平么?
  “诸葛暗?诸葛暗?”老头的声音打断了黄月英的愣神。
  “啊?嗯?”
  黄月英回过神来,看到宫崇和刘协都看向自己。
  “怎么了吗?”
  宫崇回答道:“你护送陛下先回客栈。”
  你呢?黄月英没有直接说出来,但单单靠眼神也表达得很清楚。
  “我老了,身子骨不行了,跟不上你们了。”
  “哦。”黄月英答应下来,看向刘协,有些尴尬道:“陛下,请。”
  “说实话,朕真的闹不清你到底是不是朕的爱卿。”刘协脸上写满了复杂。
  每次见到黄月英都是给他的人生巨大的变化,无论得失,也分不清得失。
  “所以……”刘协拱手对她行了一礼。
  “陛下!使不得!”宫崇震惊了。
  可是刘协的动作很快……拱个手又不是复杂耗时要预备的动作。
  “陛下之礼,罪臣岂能承受。”黄月英连忙跪下。
  “希望你答应朕,好好待在朕的身边不要再乱跑了。”
  ……这……黄月英怎么总觉得这句话有几分歧义?
  黄月英:“我尽量……”
  刘协:“……”
  宫崇:“……”
  ……
  等黄月英和刘协走远了,宫崇用来目送天子的目光慢慢转移到那座破石头上面。
  拄着杖颤颤巍巍走过去。
  再颤颤巍巍地跪下。
  仿佛是荒山野地里经不起风吹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