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裴家有女将出嫁 四

  天上星河渐明,人间灯火煌煌。
  在裴府的一座大红灯笼高高挂着的小院内,轻薄的红纱缠绕在回廊间、阁檐下、雕窗里,院内也铺满了各色秋菊。
  只是这秋菊与婚庆无关,应是此间主人喜好。
  在院内东南角楼阁的二层,身着彩色轻裙、梳着流云髻的婢女,缓缓地关上窗户。
  提着裙角转身往里间走去,路过帷幔时放将下来,再用剪子挑拨了一下灯芯,盖上罩子。
  屋里明亮了很多,实木地板上平滑的有些反光。
  这里汇聚着两个约莫半百的嬷嬷,体型臃肿,就像她们腮上的肉。
  还有四个与那关窗婢女年纪相仿的少女,此刻都跪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榻前,观摩着一张铺展开的画卷。
  旁边的嬷嬷俩站着,对着五位少女以及那榻上端坐着的青衣少女,讲述着这画卷里外的点滴。
  情到深处,甚至有些手舞足蹈。
  几个年轻女子脸上红彤彤的,像是那正被夕阳渲染的彩云。
  “这春宫图里的东西你们都要记仔细了,将来伺候小姐姑爷,才能不出差错。
  床笫和谐,琴瑟和鸣,此乃内房之重。……”
  那榻上的青衣少女实在是不忍再听将下去,羞涩异常。
  可是这等床笫之事,她本就又一窍不通,等嫁人为妇,又如何相夫教子呢?
  万不得已,只能硬着薄薄的脸皮听下去。
  听着听着,心底感着一丝异样,顿时又羞愧地想在地板上找个丝缝钻下去。
  那嬷嬷绘声绘色地讲解着,底下的丫鬟忍不住笑了出来,便有丫鬟也跟着笑了起来。
  “菱妈妈,您老这身子骨可是怎么看怎么像水做的。”
  “死丫头,现在就开始浪荡了,小心老身禀报老夫人把你卖了。”
  那发笑的丫头倒是不惧,更是撒起了娇,靠在床边,抱着那青衣少女说道:
  “小姐,您评评理,奴婢又没撒谎。”
  “好了,别闹了,这闺房之事,就打住吧。时候不早了,两位妈妈也先回去歇息吧。”
  “小姐,老身知道,未经人事的女儿家接触这些,是有些难以接受。可是这入了夫家,进了洞房,惹了新姑爷不喜,到时候受磨难的是您自个啊!”
  另外一个嬷嬷也接话道:
  “是啊小姐,菱妈妈虽说话白了些,可却是在理的。这女子一旦过门,一切荣辱,都系在丈夫一身。可再也不比出嫁前,有爹娘兄长照庇着。”
  青衣少女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妈妈说的我都懂,只是我确实有些犯困了,今天先到这儿吧。”
  “既然如此,奴婢先告退了!”
  “奴婢告退!”那五个年轻婢女也起身告退,但那春宫图却是没人收拾。
  “琴儿,把这画卷拿走。”
  先前关窗户的少女听到小姐的吩咐,有些迟疑。
  考虑片刻,还是把画卷卷了起来。
  这两老五少七女婢,倒也没有远去,她们就住在这院内。
  通俗地讲,就是贴身照顾的奴婢。
  等裴谨出嫁时,她们也会陪嫁,跟着裴谨同去巴陵。到了新姑爷府上,在自家小姐跟前伺候。
  那两个老嬷嬷,到了巴陵,短则三两月,长则一两年,就会跟裴谨请辞,得到批准以后就会离开巴陵回到裴家。
  因为她们已经嫁人,夫家可能是江宁本地的老实人,亦或者就是这裴府的家丁长工。
  另外五个少女,命运就迥然不同了。作为小姐的陪嫁丫鬟,如果能得到姑爷的宠幸,也不是没有机会做个如夫人。
  运气差些,裴谨也会在合适的时候把她们嫁出去,免得孤苦终老,不得人伦。
  等到婢女们都出了去,裴谨才缓缓躺下。她确实累了,这段时间下来。
  闭上眼许久,却是不能睡去。
  脑海里满是那个人的身影,可是总看不清脸。越想越发模糊,可又离得越来越近。
  自己从小在这深宅长大,父母管教甚是严厉,除了琴儿她们几个,身边也没有几个能说得上话的。
  府里的下人,无事更是不得与主家攀谈,便是对这府外之事都知晓不多。
  后来嫂嫂入了门,姐姐也出嫁了,母亲对自己管教松懈了一些,却是不知为何。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了,自从嫂嫂进了裴府,裴谨便有了机会读书识字。
  所以,裴谨对于那位嫂嫂,是非常之敬重的。
  很多不能亲眼目睹的美好事物,裴谨都能在书卷里找到它们。从记事算起,她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有朋友,没有新认识的人。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嫁,一个人终老。因为她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很重沉重,她不确定,她是否能承受。
  她不怕失望,因为本就没有过期望。只是认识了不幸,她有些畏惧了。
  对于那个握着自己一生的男人,她不期望他高中及第,也不期望他富贵显赫。
  她所期待的,只是一份善待,哪怕就像她对待下人那份平和,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真的恐惧被无休止地谩骂殴打,没有体面没有希望,看不到一丝光亮!
  所以她努力地回想,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可惜无论如何都看不清。
  她其实不想嫁,真的不想!
  书里写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没有那份幸运,不曾相遇。
  少女心里,也有过期待啊!
  可是从小到大,除了亲眷就是仆人,哪里有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在她的世界里,除了家,除了裴家,再无其它。
  可也是这样,她不能不嫁,非嫁不可。
  她只是不谙人事,却懂世事。
  裴家如今,内里不得宗族之喜,在外没有任何助势。大厦将倾,谁能幸免?
  现在看着富丽堂皇,宾客满座的裴府,真到了不幸降临,却是一处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所谓的党争,赢了就高居庙堂,输了就流亡江湖,任人宰割。
  或许也是裴氏命不该绝,与巴陵的婚约,让裴氏子孙,有了可以喘息的地方。
  因为巴陵沈氏,在那场争斗之中,是为数不多的一直站到最后的。而今朝堂上的所谓的从龙之臣,只不过是阿谀逢迎上位罢了,可谁又不是呢?
  可笑自己那些叔伯,还想着与裴府断了干系,也不想想将裴氏卷入这场争端的是谁?
  父亲,兄长,均受祖父所累!
  她了解自己的爹爹与哥哥,甚至是崇拜他们,裴家的男儿称得上顶天立地。
  可是在自己的事情上,他们懦弱了!
  失望还是难过,还是无助,不知道哪一个更多一些……
  他们哪里会不知道那位沈家六郎是一位怎样的人呢?
  但在家族的延续之前,所谓的女儿,所谓的妹妹,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