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长行长在眼,更重重 十二

  雪融之后,天气渐渐回暖,我便搬了画具到山下去。当初上山时,我见一处景色与画中十分相似,便想去看看。我和翟厌翻了半座山,总算找到一处适合作画的地方。
  我凝望着嶙峋的山岩峭石,下笔顿涩,摹的九分相像,却总觉得哪里差了一分。
  耽误了许久,日渐西沉,落霞斜照,坚硬的岩石山壁总算多了一抹柔色,而我总算是七七八八完成了起稿。
  我低头看着纸上草草勾勒出来的高山峻石,还是觉得不尽人意,正要揉了丢弃时,翟厌终于是看不下去拦住了我,“姑娘的画工已是我见过最好的了,就连自命风流的沈家少主也不过如此,您怎么还要重画。”
  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沓废稿,道:“再这样下去可就没纸了。”
  我拿着笔,陷入沉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一点一墨皆是循着记忆里的原作而来,却总有不尽相似之处,可又不知道差在哪里。
  “姑娘为何一定要摹仿原作呢?天下山川各有所异,就连荆山也有四时之不同,一日之内又有朝夕之差,一时之间更是远近高低各不同,姑娘只画此时此刻的荆山便可。”
  “我也想看到完整的山河图啊。”我道。
  翟厌不再说话,默默地重新铺上宣纸,再以镇纸压住。
  费了一日功夫,终还是差强人意。
  回到住处,我坐在案前,盯着案上的未完成的画发了好久的呆。
  “姑娘在想什么?”翟厌重新添了炭火,星星点点的光瞬间起势,屋子里暖和了些。
  “我很久没画画了,都生疏了。”我道。
  我也想不起来上次作画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个时候我身边还没有阿荷,冬天的时候院里的嬷嬷克扣炭火,中饱私囊,我只能偷偷托人帮我把首饰当了换点银两过活。后来不小心被嬷嬷发现了,非要说院子里有人手脚不干净,换了一批人伺候。再后来,我就借着去看望了然师太的机会多在外面逗留几天,帮人写几副对子做几首酸诗赚些铜板。有时也会写几幅字临摹些画托阿傩出去卖,有时候一幅字画就能抵一个多月的花销,攒到年底还能有些结余做新衣裳。
  “姑娘已经画得很好了。”翟厌安慰我道。
  我倒了杯热茶握着暖手,笑道:“其实我小时候最讨厌读书写字了,对丹青更是一窍不通,我那时候经常满山偏野的疯跑,一到听先生讲学时就困得打哈切,有时候正写着字呢就睡着了,纸上的字糊成一团一团的,因为这个还被人嘲笑了好久。”
  我轻啜了口茶,接着道:“后来啊,嘲笑我的那人走了,我整日里闲得无趣,就捧起书本来了,还开始有模有样地练字画画,偶尔也会学着弹弹琴附庸一回风雅,连教我的老师都被我吓到了。”
  “也不知怎地,书读着读着就越读越多,该读的不该读的都读了个遍,该学的不该学的也都学了个遍,连我临摹的字画都能以假乱真了。那时候我就想啊,等嘲笑我的那人回来了,我也要吓他一跳,让他当初瞧不起我。”
  翟厌笑了笑,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回来了,但我也从没在他眼前买弄过这些。”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不想。”
  “那个人是姑娘的心上人吧。”
  “算是吧。”
  “能得姑娘这样喜欢,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我低头仔细想了想,道:“也不是很好,只是我喜欢而已。”
  茶水轻沸,沫饽鼓泛,将其杓出置在一边,继续烧煮,茶水在寒冷的冬夜里汩汩滚涌,在腾腾烟雾里翻出些陈年往事来。
  那一年,我方及笄,别院里的嬷嬷看得更严了,连去看望了然师太都要和管家通报一声。可眼见着入冬了,炭火棉衣还没有发下来,连平日里的吃食都是冷的,一直帮我卖画的小厮也被管家赶出了别院,我无计可施,只得换了小厮的衣裳,自己背着画翻墙出去找出路,不然就没法过冬了。
  那次我应洛京城里一官宦之家所托,临摹一幅寒山大师的《渔舟晚归图》。等我抱着画赶到时已经误了两三天,那户人家早已另寻了画师。我只好抱着画和一些落魄书生一起坐在街头等哪位独具慧眼的人买幅书画换几两银子。
  因看我年纪小,又生得瘦弱,那帮穷酸书生就把我赶到了另一条街。我在街上转了好久,遇着一个模样像是显贵之家的小书童,非要买我的画,却又只肯给二十两银子。而我又不愿将这两个多月的心血贱卖了,与那小书童争了好久,终于是不欢而散。
  后来我打听到街上有人找琴师为他家姑娘调琴,连问了几人都不愿意,我就凑上前碰个运气,谁想那人二话不说领了我就走。见这人答应得太干脆,我心里多少有了些戒备。
  等到了地方,我才知道为什么洛京城里那么多正派的琴师都不愿意为她家姑娘调琴,只因他家姑娘是霓裳阁的,而且是头牌。
  霓裳阁虽是个卖艺不卖身的地方,可到底也是在烟花巷陌里。
  那天我抱着我的画,一身落魄地走进霓裳阁,惊叹于彼间富丽堂皇之余也看见了正置身于高台之上的阿荷。
  阿荷与我年岁相当,只比我小几个月,那天她站在霓裳阁的中央,周围乌泱泱围着一群人,耳边更不乏淫秽之语。带我来的那人说,霓裳阁里的姑娘虽然不卖身,可那都是有一技之长的,像这种漂亮却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命运和其它坊里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或许是怜悯之心作祟,我多看了那姑娘几眼,正对上她望来的目光。
  那如清水一般的眸子里充满了不安和哀求。
  我看着她的眼睛,竟再也挪不动脚步,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救她,可我什么都没有。
  耳边已经有人开始竞价,像竞争一件货物一样,那群人的眼里充满了贪婪和欲求。
  我抱着画的手渐渐攥紧,就在我狠心转身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想起——
  “一千两!”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围观竞价的人一阵唏嘘。我转头望向那个出手阔绰之人,却一眼看见了他身旁那个之前要买我画的小书童。
  喊价的是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锦衣少年,他笑着对我道:“你想要这个姑娘?我替你买下了,但我可不替你付钱。”
  我皱着眉一言不发,正准备离开,他突然拦住我,道:“我用一千两买你手上这幅画,至于那个姑娘,要不要随你。”
  我闻言抬头,判断他这话的真假。
  他一摆手,便有人抬上一千两银子,问:“怎么样?换不换?”
  “换!”
  于是那一年,落魄书生卖画换千金求佳人的佳话在坊间流传,那一年,霓裳阁的幻羽姑娘破天荒地免费弹了一支曲,也是那一年,我和阿荷靠着仅有的几斤劣质炭火熬过了最冷的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