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十九章 性格决定命运(上)

  随园的气氛有点古怪。
  徐渭和孙鑨、诸大绶、陶大临几个翰林官沉默的坐在厅内,散在六部六科都察院的随园士子不停的进出,将外间的最新消息传来。
  等随园一党在六科的头面人物吏科都给事中冼烔一席话说完后,气氛更是古怪。
  昨日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份奏折的抄件,欧阳一敬以极其不要脸的春秋笔法大肆摸黑高拱的私德……在这个时代,私德被摸黑,政治生涯差不多就完蛋了。
  没想到第二日,理应是最大黑手的徐阶居然在六部六科,都察院各处转了个遍,弹压鼓噪的科道言官,不仅仅是欧阳一敬,就连和高务本、张孟男当街殴斗的那些言官都被严词训斥。
  “传闻欧阳一敬……拟定罢官为民。”冼烔最后说:“六科、都察院中多有鄙夷其人,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嗯?”
  “徐华亭未公开提起欧阳一敬罢官为民之事,直到华亭亲自登高府请高新郑回西苑直庐理事,消息才散开……”冼烔断断续续的说:“而林若雨、邹应龙等华亭门人均无动作。”
  诸大绶不解道:“理应如此吧?”
  “既然是元辅弹压眼光,他们均是元辅门人,理应无动作。”
  “不对。”孙鑨摇头道:“元辅登门后,将欧阳一敬罢官为民的消息才传开……外界必然认为这是高新郑提出的条件,科道言官不应该毫无动静。”
  徐渭冷笑道:“早在嘉靖三十六年京察时,远在东南的展才曾言,华亭其人,有龟蛇之像。”
  在座众人纷纷颔首,这个形容非常贴切,隐忍、待机而动、狠毒……
  “无论是龟是蛇,都有共同处,咬住了就不会松口!”
  “高新郑都被逼到死角处,他徐华亭会轻轻放过?”
  “不赶尽杀绝,而留为后患……这不是他徐华亭的做派!”
  “想想当年严世蕃的下场!”
  最后,徐渭轻声下了个结论,“等着吧,还没结束呢,必然再起波澜!”
  徐渭是这个时代少见的人物,在摆脱了原时空潦倒、穷困、自卑又自傲的人生轨迹,又和钱渊这样的穿越者长期讨论朝局、政治人物后,徐渭对朝局有着超乎凡俗的敏感度。
  但拥有这样敏锐洞察力的人物并不仅仅只有徐渭一人,距离随园不远的高府书房内的这两个人显然也有这同样的能力。
  不停摇头的张居正口中滔滔不绝,高拱无一言相驳却面色肃穆,正在整理衣着。
  高拱、张居正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杰,即使抛开推行新政的决心和勇气,抛开他们理政的能力,仅仅以他们对朝争、党争的敏感度而言,他们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从科道言官的群起攻之,到疯狂无耻的弹劾奏折,再到今日徐阶弹压后亲自登门……
  他们都看得出,徐阶的隐忍、退却的背后暗藏杀机。
  严世蕃已经死了快三年了,自那之后虽严嵩回光返照,虽李默王者归来,但总体来说,朝局平稳……这是自那之后最惨烈的一场党争,拉开序幕几个月后,并没有就此落幕,恰恰相反,如今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时刻。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
  面对徐阶的退却、软言、亲自登门,张居正的建议是,不动。
  以不变应万变,欧阳一敬的无耻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但绝大部分的言官并没有附和,相反,有不少之前对高拱秉政不满的官员保持了沉默。
  如今的局面对高拱不利,但对徐阶也说不上个好,只要保持不动,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不需要多长时日,局面会缓缓偏向高拱一方。
  所谓的局面,不是指科道言官的弹劾,而是指隆庆帝对高拱的信任度,以及高拱在文官体系内的威望。
  但如果高拱立即复出,张居正不清楚徐阶接下来会做什么,但却很清楚……那些刚刚偃旗息鼓的言官会再次群起而攻之。
  只闭门谢客一日就复出,而且还是内阁首辅亲自出面弹压言官,亲自登门之后……这是明晃晃的在挑衅那些言官,也是无形给出了他们言官的理由和证据。
  所以,张居正苦口婆心的劝高拱暂且不动,甚至明摆着说了,我太清楚徐阶那老货了,你前脚出门,欧阳一敬后脚就会被罢官为民……到时候这个锅还是你高新郑来扛。
  换句话说,之前部分言官偃旗息鼓是因为欧阳一敬那如疯狗一般不讲基本法的恶毒奏折,但随着徐阶的强力弹压,已经亲自登门请高拱的举动……如今的科道言官如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就等着迸出来狠狠砸在高拱脸上。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徐阶的弹压,因为徐阶的登门,还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开始传播的欧阳一敬罢官为民的传闻。
  用屁股都想得到,徐阶会猫哭耗子或耗子哭猫的去为高拱劳心劳力?
  无数人都可以肯定,元辅是被逼的,被隆庆帝逼的。
  张居正在徐阶门下这些年,各种密议从不缺席,很清楚徐阶的心性和惯用手段……只要高拱复出,无数更多的脏水会扑面而来,而且张居正能确定,这绝不是徐阶的杀手锏。
  在历经那么多光怪陆离的变故之后,张居正完全褪去了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完全的转变为现实主义者,在没有真正登上金字塔尖之前,他愿意沉默的在自己身上披上一张被称作“官僚”的皮。
  而高拱不同。
  如今的局面和原时空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至少隆庆帝对其的宠信没有那么高,但高拱依旧没有选择退却……从这个角度来说,高拱身上始终带着些理想主义的色彩。
  终于换好了朝服,高拱沉默的转头看向还在喋喋不休的张居正。
  高拱心里清楚,张居正说的都是对的,但他也是有私心的。
  京察至今两个月了,随园一党包括隐隐引随园为后盾的官员无一落马,显然,徐阶和高拱一样,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刻,同样选择了不去招惹随园。
  那么,如若高拱败北,徐阶坐稳内阁首辅之位,重新掌控朝局,选择清洗的第一个目标很可能不是随园,而是借高拱败北之势去找张居正的麻烦。
  张居正失望的停止了劝说,面前这个老人面色坚毅,有不可挡之势。
  张居正双目有些茫然,““当年展才曾言,华亭有龟蛇之相……”
  高拱嘿嘿一笑,“的确如此,虽是阳谋,但依旧小家子气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