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九章 吃独食(上)
当时整座钱宅尚未完工,随园占地并不大,后钱家酒楼日进斗金,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竣工,如今已是庭院深深,大树遮阴,兼以江南园林风格,多有精舍。
随园士子在这儿都是有固定住所的,眼看马上就要宵禁了,除了住的很近的陈有年之外,其余人都去歇息,只留下徐渭、孙鑨和钱铮三人在侧屋饮茶。
“回京?”孙鑨先是沉吟片刻,然后偏头看了眼徐渭。
钱渊南下两年多了,和随园诸人多有信件往来,其中最频繁的自然是徐渭,其次就是孙鑨。
孙鑨能隐隐感觉到,钱渊暂时还没有回京的打算。
“真是巧了。”徐渭苦笑道:“昨日陛下也询此事。”
钱铮精神一振,“文长如何回禀陛下?”
徐渭微垂眼帘,并没有作答,只沉默以对。
钱铮立即明白过来了,叹道:“他不愿回京?”
“设市通商至今不过年许,但已然卓然成效,不仅京官俸禄,钱粮可输大同、蓟门等边军要塞,甚至解辽东饥荒,展才实是于国有功。”孙鑨轻声道:“但如若回朝……回都察院,也未必是什么好选择。”
徐渭闷声道:“虽今日陛下未明言,但如若展才回京,有可能重入翰林,甚至直接入詹事府。”
看了眼脸色木然的钱铮,孙鑨又说:“如今朝中多有弹劾者,开海禁通商一事尚未定论,展才留在东南,或许行事更便捷。”
顿了顿,孙鑨加重语气补充道:“朝中如今分宜、华亭相争之势愈加惨烈,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嵩义子,此次只怕难逃此劫,期间颇有华亭插手之迹。”
钱铮身为通政使,明面上的消息自然是最清楚的,“今日送来的军报?”
俺答数月前南下?蓟门防线全面动摇?蓟门总兵欧阳安、蓟辽总督王忬下狱论罪,只怕难逃一死?后俺答转而向西?再攻宣府,破应州四十多堡。
钱铮叹道:“宣大总督杨顺?宣府巡按御史路楷两人皆严党,只怕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明边军重镇无非蓟、辽、宣、大。”徐渭摇头道:“今年蓟门、大同遭俺答肆掠?受损颇重?辽东又逢饥荒,如今宣府也……陛下颇为恼怒,今日严分宜请见被拒。”
“拒见分宜,此事隐秘?但华亭不会不知?只怕又蠢蠢欲动。”孙鑨揉了揉眉心,“朝局混乱,展才不肯回京也理所应当。”
钱铮瞥了眼孙鑨,后者的父亲孙升自嘉靖三十五年起复吏部左侍郎,其人地位超然?两任天官李默、吴鹏对其都算客气。
孙升就在三个月前转任南京礼部尚书,在某些人看来?孙升是往前迈了一步,毕竟南京礼部尚书是能直调北京六部尚书?然后就能顺利入阁。
但如今看来,只怕孙升是有意离京避开这政治漩涡……其长子孙鑨?次子孙铤均是随园士子。
“展才暂时不会回京。”徐渭脸上颇有苦楚?“严分宜执政十余载?如今朝中最严重的的问题即是吏治……虽然展才也曾说过,何朝何代,吏治永无清明,但如今实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钱铮和孙鑨都有些茫然,他们听得懂这句话,严分宜贪财举世皆知,在罢斥李默,将吴鹏捧上天官宝座之后,严分宜肆意妄为……在工部捞银子还不满足,手已经伸进了吏部。
去年初京察,严党大获全胜,空出来的位置……严世蕃就差明码标价了,坊间传说,徐阶提拔门生补位,都不得不给严世蕃先送去千两白银。
钱铮和孙鑨茫然的是,这和钱渊回京有什么关系?
徐渭没有打哑谜,接着道:“开海禁通商,为国朝未有之举,实是慎之又慎,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游走浙江、苏松等地,便有此念,为此筹谋多年。
如今宁波一府,自唐荆川以下,如宋继祖、孙丕扬、吴成器,多为展才一手调来,驻扎宁波的游击将军杨文甚至就是展才的门人,他又勾连汪五峰,遍邀东南大户出海贩货……
换句话说,无论朝中多少弹劾奏折,侯涛山一战后,宁波全府,尽在展才之手。”
喘了口气,接过孙鑨递来的茶盏抿了口,徐渭加重语气道:“所有出海贩货船只缴纳的税银账目,一式三份,一份存于镇海县衙,一份存于宁波府衙,还有一份送至西苑。
如修缮码头,如平整道路,如发放乡勇饷银,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细致入微。”
徐渭直视钱铮,“都说钱展才好财,但他没有从中贪过一个铜板!”
不等钱铮说些什么,从昨日就在心中权衡此事的徐渭滔滔不绝道:“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展才和胡汝贞于台州密谋平倭良策,定下胡汝贞招抚汪直,展才设市通商……从汪直来降后,胡汝贞北上通州,南去处州,再未入宁波府半步。”
“为何?”
“海贸一通,银钱滚滚而来,甬江已被称为银江,胡汝贞乃严党大员,展才如何会让严党插手海贸诸事?”
“不错,严世蕃贪财,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严党一旦插手,必然大肆敛财。”孙鑨突然间恍然大悟,“所以展才亦不让二十四监插手!”
徐渭点头道:“当年朝中裁撤市舶司,便是太监贪财而起……说起来真是难啊,内有宦官,外有严党,展才实是在夹缝中……非有大魄力者不能为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徐渭说的口干舌燥,孙鑨和钱铮都若有所思。
孙鑨是官宦世家出身,又是绍兴人氏,在随园多听徐渭、钱渊说起海贸,这两年和钱渊也多有书信往来,很容易判断出,如果钱渊此刻回京,那海贸通关这块肥肉……毫无疑问会落到严党口中。
难道指望严党那帮人萧规曹随?
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将通关税银上浮到一成半甚至到两成,银钱将滚滚而来,还能私下收取贿赂,将部分商船比例恢复到一成,甚至能索贿,一旦索贿不成,不予出关文书。
能做的手脚太多太多了。
到那时候,东南海商以及汪直能受得了吗?
如若因此惹得倭患再起,罪名难道不会扣在钱渊头上?
孙鑨想的是日后,而钱铮想的却是自己这个如今面目越来越模糊的侄儿。
自己似乎从来都没看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嘉靖三十一年,兄长钱锐,侄儿钱鸿命丧倭寇之手,难道从那时候,钱渊就开始迈上即使如今看来也颇为艰难的道路?
从入京搅动风云,在严嵩、徐阶之间不偏不倚,再到执意南下……似乎这些都在他计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