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月夜凉·上

  东州华越。
  时值深秋,十月枯飞草黄,
  纵使是江南风华锦绣,到了这般时节,也唯有枯瘦萧瑟而已。
  雁荡,江东至高,位于越州东南,滨临炎江出口。凌绝之顶,又有江水浩淼,自是旅人将侯名士最爱的登高去处。
  江东雄主华越王长孙泰和与帐下新晋幕僚诸葛布武携手到此。
  此时,高风清潇,流云如纱,正是领略绝高风华的好时候。
  然而,此刻江东雄主刚毅英武的脸上,却没有领略江山秋色的闲情逸致,眉目之间反而是被一片浓重的忧愁深锁。
  江东雄主的目光远放向天之西北,当下晨曦初起,西方银月未落、夜色亦未一扫而尽。
  西北··西北···此时的西北也许还在暗夜之中吧?
  听说那里曾经各国相安和谐,而后来听说如今的血火早已烫红了边荒的戈壁、绿洲的枯绿。
  “妖皇兵锋····”江东雄主许久之后沉下向西远眺的一双虎目,沉沉的叹息了一声。三十年戎马、千万里征途,唯有西北关于妖族红月的那场生死大决是让他每每回忆起都有苍白的心悸。是的,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死决,原以为那会成为人族与妖在人间最后一场大争——因为所有活下来的人们都看到那个西方走来的玄秘强者善听生生将不可一世的七世妖帝送入了虚空裂隙,为那场大争画上了近乎完美的句点。
  只是,谁也没料到。
  他,竟然回来了。
  从玄诡莫测、有死无生的虚空秘境之中挣脱了出来!
  他归来,就像九年前突兀的降临妖族溃败的血火归途之上力挽狂澜、终止了妖族节节败退,面对那近乎不可逆以祁月山、混沌圣宫、月照王国三大绝顶势力为首的倾世死局,绝境逆反;以自损自残的方式开启魂湮召来九幽九冥封镇之下的恶鬼凶冥,更是以一敌二硬撼混沌教主与天下第一人六道大/法师,将必死之局生生战作枯荣俱损之势。
  尔后,若非玄秘高手善听与小圣贤洛清平的降临,只怕人间早已被那妖皇携十万凶冥恶鬼所毁,生灵荼蘼。
  可,如今,他还是回来了。
  如果说一个多月前,八月十八那一日天地色变,风云诡变是他向世人正示他天下莫敌的兆示,
  那么八月二十五,西荒边城西风一夜被血洗屠杀、留在西风城主府之前、蘸血为墨的留字,便是他向人间投出的战书。
  尔后,以孤骑三百闲庭散步之姿驾临、摧枯拉朽般横扫西北大国后秦王都咸阳,便是他兵锋踏世、荼蘼人间的第一处笔墨。
  枭绝之姿,问世间谁还能当?
  红月之决,早已将人间最鼎尚的力量折毁殆尽。
  强绝如月照雄主月照云天之流一一避世或老死,风闻那一战之后即使近如天人太玄之境的祁月大/法师六道也不得不选择闭关生养,近两年南疆诸国城大事也一直由新晋女祭司流真出面代为主持,可见六道大/法师伤患之重。至于混沌圣宫天罗子在那一战归去之后匆匆闭关混沌天塔九层,连代教主之位都来不及宣告;混沌圣宫这十年来便一直由九位长老共议。
  而,如今的妖皇只身只带三百骑,呵呵··即使这可笑的三百骑,似乎就足够随他横扫天下——咸阳都一日倾毁足以说明一切。
  ——那是天人莫敌的盖世武力,所有算计在如今雪月妖皇面前都显得可笑,因为那根本不再是同层次的对抗。
  “谁能挡得住他呢·····”江东雄主叹道,那叹息声里已有了近乎绝望的声色,这天下还会有奇迹么?
  “无人可当。”身边,传来一声笃定的回答。小神武侯淡淡说道,江东雄主侧首看去,只看到小神武侯清渊似的星眸之中是一往如故的睿智冷静。这数年来,身边之人随他征战天下,一路而来的算无遗策、战无不胜令他倾慕信服。
  “就算是那传说之中的绝世强者善听再来人间也未必能挡得住。”小神武侯又道,将星眸望向九穹:“上天赐予人族的奇迹只会有一次,如今的妖皇是何等强绝王上应该比布武更清楚。需要抑制这样的妖帝的奇迹,应该是超出了上天的负担了吧?”
  “那么,坐以待毙了么···”江东雄主低语。
  一时回应予他的只有这绝顶之上的高风,身后一众谋臣勇将,也尽皆默然。
  许久之后,小神武侯从九霄深处回过眸神,嘴角逸动出不可窥闻的一丝笑意,望向炎江缘起所在:“不,时势趋我,王上何必因未来的事情绝望,我们一统江东的夙愿尚未达成。与其杞人忧天,不如奋勇向前。”
  “何况,他来不了。”
  ——————————
  月起,入夜。
  足有一丈宽的墨色双羽慢慢收止,霜白的月光之下俊美的少年停身在一处山林崖顶。
  抬眼而望,数里之外繁华之城,灯火如昼、车马如龙。
  “又回来了呢,”少年轻语,起身:“多么华美的城市。”
  那城,双城。
  数年的飞速发展,早将繁华绝尘的双城推至了人间东陆最为鼎盛的程度;以这不到百里方圆之躯,却占了整个东陆近乎十分之一的经济,可见这一城究竟富庶到了何种程度。
  倾世的繁华,亦如倾世的美人,九州千国如虎狼熊罴环伺,而曾经的九州公约便如同一张随时可破的薄膜,所幸繁华之城有他几乎相应的盖世之主。
  双城之主,司徒清岳。虽没有威震天下的武名,但却有世间无人可及的经商头脑,以及连横合纵、恩威并施的政治奇腕。
  ——诸如两年前,飞骑三千数日之内横跨一千三百里,连连捣毁为患已久的云林山脉匪众,将双城周围千里之内肃清一空。云林匪众历来为祸,声势最盛之时,连周边城国都不愿轻易招惹,而月照大国、混沌圣宫鞭长不及,即使几次派重兵扫之也不得不折功而返,一向为昊朏、荒两州诸城国视为廯疥——虽不致命,但也烦躁。
  司徒清岳此雷厉风行之举,无疑是为两州城国清理门户大患,而同时亦对周边诸城中小之国敲了一声警钟——双城虽小,却也并非可以轻取!
  这一夜。
  秋高气爽,星辉冷雪,月如霜盘。
  司徒七一席灰衣独坐在邀月高楼顶,爱剑“奔星”置在身侧,自取一只酒葫芦,听着远近鸦声,悬壶而饮。
  此刻,明月如触手可摘,玉白的辉光直洒眉目,将他边幅不修的半老青颜渲染出几分沧桑孤漠。
  “拭青锋之伤痕,忆往昔之峥嵘··”司徒七放下酒葫芦,弹指将鞘中名剑脱出半尺,一片如雪银白铺展而出,几欲同明月争辉,司徒七俯眉细细而温柔的望着剑上斑驳,轻声叹息。成名而来,仗此一剑而行,不知多少对手抑或知音饮恨剑锋之下,他只是武者、只是一个剑客,司徒家主是他知己,但不懂剑道——值得他效忠,却不是他的知音。
  士为知己者死,既然知音都死在了匆匆而行的路上,那么月明府大概是他仗剑而行的理由了吧?
  有信仰,也就有了宿命。
  人活着,大抵也就这些追求而已。
  今夜,谁会来呢?
  司徒七合剑回鞘,轻语。
  暗夜之下所有窥窃司徒府的罪人们,不管你们是来自城外千国、城内诸鬼,甚至外族邪类,都由我鬼剑司徒七来审判、来斩杀吧。
  身下,九重楼中。
  司徒清岳为人清寂谨慎,所以将行章出事的书房重地设在这双城内绝高的九重邀月楼顶楼,一方面便于由此处俯视双城城中概况。
  司徒清岳不喜处理事务时有外人在侧,所以自这层楼设为书房之后,书房之外不许护卫及侍从靠近,能进出于此的仅有清遥母子以及近侍司徒七三人而已。书房内陈设极简,只有双城商政两道文件以及几处素净之至的名家玉雕盆景。
  司徒清岳处理完商政两道机要之事,起身已是夜深。
  他随手熄了水晶灯,走出书房,合上房门走下楼去。八楼是藏书阁,仅有几名家中供养数十年的老仆保养藏书、守卫此间。平时过了戍时三刻就只剩守卫仆人,此下竟然还有数名负责打扫的老仆还在,司徒清岳微微讶异,瞧着楼外霜轮,随意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家主,戍时初了。”一名扫地老仆答道。
  司徒清岳闻言颔首,心道:今儿到是比寻常早了不少。既然如此,不如去下小妹哪儿。
  心想着,便是加快了下楼的脚步。下梯过院、辗转庭廊不消片刻便是走到司徒清遥所在的院子。
  司徒清岳在庭院前驻步抬眼看去,院中灯光亮着,想司徒清遥应该还未睡下,抬身走了进去。
  果然,客厅灯光正亮,厅堂正门开着,堂中外甥白川站在堂下画案前,正提笔不知是在临书还是在作画。而侧室传来筝声,曲调清雅、弦音宁静,当是妹妹司徒清遥所弹奏无疑。
  司徒清岳轻声慢步走到堂前,堂中外甥白川凝神正在临摹一幅无名书帖,往日里眉目间的锋芒锐气竟是被袖下笔墨一收而尽,此刻十六岁少年身上气质飘逸、眉目里温煦如熙,如同变了一人。若不是,他们舅甥两人相熟已久,恐怕都要误以为白川是个名流佳公子。
  ——司徒清岳所知的白川,可不是一个温凉的主,杀伐狠戾;他年必然是他也不及。
  他缄身负手立在阶前,不愿打扰惊动,生怕破坏了这一刻琴韵书香的美妙景致。
  直至,少年临书落款最后一笔收尾,才是注意到了阶前的至亲。
  “清岳舅舅?!”少年有些讶异,跟随了眼前的三舅自从明面上掌执双城商政两道之后,一向忙于公事还要分神教导他,每日都几乎是忙过子时,偶尔停住早歇也是因为家中重要的日子,比如一年一度对于外公司徒景炎的忌日之类。来到母亲院子的日子也越来越少。
  但,眼前之人对于他们母子是极为关切的,那怕他出身不良府中也因为三舅的权势而将他奉为第二代子弟的魁首,当做司徒家正子视之。
  司徒清岳微微一笑走上阶来,拍了拍白川的肩头:“半月不见,小子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又转目看向白川所临书的字帖——宣张之上,笔墨游龙、飘逸遒劲,隐隐有大家之气;据他所知,白川之前极少练习过书画,也不过是最近数月不知为何才开始着迷书画技艺,仅短短数月之功就有这般进步,无疑是天赋有嘉。“真不愧是我司徒清岳的子侄,这字怕是要让那些练字习书数年的书呆子们惭愧羞杀了。”
  话落,司徒清岳突得眉目微蹙,心中一疼。
  书画,书画,呵呵···那不是之前骗走他最亲爱的妹妹、又因人妖大决而不知所踪的那个混蛋的拿手把戏么?想到此处,司徒清岳又不知是哭是笑。
  不过外甥倒是完美的继承了司徒清遥和他混蛋父亲的天赋了。
  “书画不过是安世的身技···”司徒清岳轻嘲道,似乎是发觉自己的失言,在白川还未局促之前,又补了一句:“不过不妨是怡情养性的良方。”
  “是,三舅。”白川谨身道。
  司徒清岳淡淡一笑,走到画案前附身细看书帖。
  “身有经纬功,将侯非我欲。”司徒清岳念出贴上第一句,轻嗤一笑:“这人倒是好狂妄。”世间敢称有经天纬地之才之人十指可数,就算他也只是谦称商才而已,笑过又继续念:“‘何必罪沙场,不如住南田。’此人倒是有隐者贤士的追求,可惜这是乱世啊。”司徒清岳莫不叹息,隐士又岂不是他最初的追求,只这一句写诗之人就可算做他半个知己。不过如今渐行渐远,他已自诩唯利是图,早非年少的司徒三公子。
  “笑我终尘土,一世偏添累;身后名利索,几人可去结?”司徒家主轻念,又不由长叹:“身后名利索,几人可去结···”
  “任有多少浮名在身前身后,最后此身终不免化作一抷黄土。这倒是世人终究不可退避的归属。”司徒家主颔首,附和认同;“此人风度如此,倒真不是作了假。这一首诗,倒是写出了人生真相。能写出这般气度之人,必然非常。我年少以来也算是遍览古今名辞,却未见过这篇文字,不知是谁人所作?”
  “据母亲说···”白川微微一顿,“是家父昔年所作。”毕竟,就司徒家而言,他那携人逃婚的父亲始终算是个禁忌。即使对自己甚厚的三舅,似乎也是并不喜自己那个父亲。
  抛妻弃子···呵呵,白川心底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原谅那个男人,关于他——心底弥留的仅不过是个模糊的剪影。
  “···那个男人么?”司徒清岳低语,淡漠笑笑,从画案旁走开,转身走向司徒清遥的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