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宴不成宴 二

  彼时,天穹下雷声沉闷,殿中便有人叹,“糟了!”
  那人不是穆穆琅又是哪个,他嘴里的糟了,亦非我理解的那个糟糕。
  九重天最底一重,是雷电苍穹,其下的白云苍狗皆是幻象,但凡有个不长眼的外物敢以擅闯,莫不是都被劈个外焦里嫩,灰飞烟灭。
  那个不惧九天玄雷,闯入殿中的外物,竟是个男子。
  他的模样隔着云雾万千,竟是有些模糊的美好。
  依稀辨得他烟青的衣袍,似被穹顶下的三十六万道天雷着了沉闷颜色。杀气自其周身澎湃而出,震荡衣角。
  便是在微息不换的半个瞬间,那只调戏过诗微的咸猪手已和主家分离,北海老二盯着自个儿逐渐消佚的手,甚至不敢一怒。
  “青丘妖帝!”不知是哪个抖着嗓子一声惊唤。
  七十二宫仙倌交互耳语,殿中竟无一人敢以轻举妄动,便是北海水君有意为弟报仇,也被这个称谓惊得止息了法术。
  诗微似乎着了惊吓,一副娇躯飘摇欲坠,男子及时将她拥在怀中。
  我仿佛能看到男子待周遭的冷冽,待诗微的柔情。
  青丘妖帝以一己之力,独闯九重天,重伤北海小仙,震慑七十二宫仙倌。
  冲冠一怒为红颜,我以为本是戏里的唱段,却不想竟被我瞧了个真切,近些日子每每总是叫我瞧见这般男欢女爱的轶事,这对我委实一种打击。
  打击归打击,但这满天神仙的安危我却不得不顾,此刻明燊仙君闭关十镜天,我便是这满殿仙倌的主心骨,随即我浮袖一挥收起尚还未来得及打开的太古囚笼,拍案而起,“大胆妖孽……”
  谁料我尚还未来得及发作,穆穆琅便及时挡在我身前,并这般同我私语,“仙上无须动怒,这等妖孽,本仙一人收拾足矣,惟恐战事扰了仙上清净,还请仙上暂避。”
  我望了一眼迷迷瞪瞪还不明所以的小白泽,“也罢,便就有劳紫薇仙星了。”我自是不曾怀疑穆穆琅的动机与能力。
  唯一觉得可惜的,是我始终没能看清来者面貌如何,不然单凭独闯九重天的这份胆色,我亦是有些倾佩的。
  果然,在我回到寝宫不足三息的功夫,茯苓仙侍便传来紫薇仙星不费一兵以卒劝退青丘妖帝的消息,此番闹剧于我天宫而言似乎并没有大的损失,青丘妖帝答应不会将此事外传,自然不会损伤天家颜面,再者北海老二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唯独这诗微小仙被人劫走于我而言委实是一桩憾事——我想是再无机会对其颐指气使了。
  许是今日太过于操劳,生觉得有些困乏,饮却三杯亮盏淡酒,便有些昏昏欲睡……
  一片夜色幽凉,四四方方漆黑无妄,惟见银河流萤飞淌。
  万千星云似鬼魅微光,亢宿星云一枝独秀,叫人心神一震。
  我布施亢宿星云数回,时有觉得壮丽缤纷,时有以为灿烂美好,惟不曾感到震撼,甚至莫名觉得骇人,仿佛那里深藏一只巨兽,吞灵噬魂。
  我不曾晓得,此处只是苍茫银河的一个倒影,观虚练若境,同银河一般广阔无垠,却是个叫人无所遁形的囚笼。
  我身在这只囚笼,却无半分醒觉。
  恍然间瞧见星云里竟探出一只威严的龙头,金光灿灿,吞星吐雾,周遭的时空仿佛扭曲,一股不可抵挡的虹吸力将我朝那龙头牵引。
  愈近那龙头,我才恍然发现,原来那虹吸力本就来自龙头,而我似乎快要成为它的美食。
  一切仿然十方不真切,但惊恐万分的五感却被剥夺木然,我内心挣扎,四肢百骇却不承我驱使……
  我这厢拼命心里斗争着,那厢已被那龙头吞入。
  漆黑一片,生死无妄……
  这样的情境,令我又生熟悉。
  我恍然悟了悟,上古初开的混沌世界似乎就是此般模样,一般无二的死气沉沉,却又静谧得诡异,再也没有雷电闪击长空,再也无一片光华微亮。
  盘龙鞭,气命缭绕,仍是在浮黎手心,雷霆万钧。
  开山斧,岌岌可危,自高空猛然坠落,沉海无名。
  那一场亘古大战终是尘埃落定,浮黎帝尊大胜刑天得位神主,自将刑天头颅埋于常羊山脉,以一根龙须镇压,刑天肉身化烟逃窜。
  洪荒海水为万灵古燚灼干,整整枯竭了三万年,即便江河入海,亦被地心滚烫立时三刻蒸发殆尽。
  而我亦在那时那刻显露世间,风化六万年,为骤雨疏风剥脱坚硬的甲壳,沧海桑田几经变化愈发渺小,愈发轻微,以至于一阵温柔的风儿将我带去昆吾山断崖,生根萌芽。
  浮世变迁,沧海桑田易换,却不知过了许久,待我从一片漆黑中睁开眼时,为眼前一个情景懵了半天。
  有个小青年伏在我床畔酣睡,嘴角的银涎锃亮反光,似会灼人眼睛,我的眼神儿亦是在此刻变得愈发不好了。
  此时此刻,我竟会觉得这个青年无比好看……
  再一细看,缘是玄武小龟!
  我喉头一哽,想我七万年高龄,竟不曾有过一桩像样的情事……如今看着一只乌龟都会觉得眉清目秀,实在有些荒不择食了。
  想到这里,自个儿本来欲轻柔落在玄武脸上的手,啪嗒一声,清脆落下。
  玄武惊榨弹起,四周环顾了一番,“谁打我?!”
  “打蚊子呢。”我干笑着在掌心变出一个蚊子尸体。
  玄武一皱眉,“我住在此地两万年,没见过几个活物,怎么会有蚊子呢?”
  我又干干笑两声,被一口唾沫卡了卡,笑声尽处是一串咳嗽。
  玄武眉一皱,替我一边顺着背脊一边纳闷儿道,“那时神尊欲吞了您,还好我及时求情,又以天方仙草将您养了许久,凡世已过去整整四十七日,师父的伤应该好了的,莫不是受伤太重,元气未复?”
  我嘴角一扯,“您?师……师父?”
  “是啊,您在梦里已答应做我师父了。”
  我嘴角又是一扯,“梦里?”忽觉得哪里不对,追问道,“怎么答应的?”
  “唔,大大大前日我问您愿不愿意当我师父,您没有否认。”他一根手指抵在嘴角,一脸理所当然。
  我嘴角几乎抽筋,“我……我……”竟无言以对,那时我昏迷着,能如何反对呢?
  于是乎,我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便宜徒儿。
  好在这个徒儿十分尊师重道,将我伺候的十分妥帖。在这个毫无意趣的陌生世界,我也算是富足安逸。
  不仅外伤内伤好了个全乎,便是肚皮上还添上了二两肥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