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物极必反

  什么是苦?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人生不会是十全十美、一帆风顺,即便有,兴许也只是个昙花一现的假象。
  很多事情,只要不贪心追求,便不会有失去一说。就仿佛是一个乞丐,若哪一天登极成了千簇万拥的皇帝,左手捞权势,右手捞金银,永无止尽,若回到最初,乞丐最为满足的兴许莫过于是一个果腹的白面馍馍罢了。
  而我若今,恰如一朝飞上枝头的乞丐皇帝,明明很圆满,却总填不满欲望的心。
  我无法心安理得守着岐山一片花鸟和谐无忧无虑,但又时时深陷对明游亏欠的纠结情绪,我很懊恼,明明觉得自己心中残缺,却不愿意叫明游看出半分端倪。
  端只怨,指缝太宽,而时光易瘦。
  恰时刻,晚风拂叶飞,漫天而起飒飒音绝。明游一副仙姿色垂钓湖畔,面上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淡墨温和,嘴角牵起一抹笑似微风凌波般清雅浅淡。
  我见他鱼钩轻轻动了动,他却不摘鱼,想他是否忘了,于是出声提醒,“仙君,鱼儿上钩了。”
  他定眼瞧了瞧水波粼粼下浮动的线,眉间划过一道微澜,旋即又随那忽然归于平静的湖面一并消隐,“鱼儿从未上钩。”
  嗳?
  他沉吟了片刻,“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一句话说得我好没头脑。
  “妙妙,要做什么便去做罢。”我闻言一怔,原来他晓得,我此番欲言又止,是为了向他辞行。
  我从身后朝他执了个仙礼,“谢仙君宽恤恩命。”
  他月白缥缈的身子忽然一凛,半束在脑后的青丝亦随风飘起了个不自然的弧度,语气里的气息没来由地有些寒凉,“仙君,仙君。从前不晓得你这般守规矩?”
  我顿觉胸中似有一阵化不开的沉闷,一时语塞。我从前的的确确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仙子,如今这般变化,连我自个儿也有些大吃一惊。
  我低眉,绞着手指回顾了下生平这些丰功伟绩——威逼昴日大公鸡下蛋、撺掇朱雀同黑猫一场世纪之战、擅借鹤颐山温泉释放灵气、要挟朱雀小八哥擅闯妖神境地,似乎没有一桩是摆得上台面的规矩事。
  心中那些荒唐事如走马灯在我脑中一片片闪过时,耳朵却不慎一个激灵。
  “称呼我‘明游’。”
  我迟疑地望着他,又见他唇角勾起晦涩一个笑,“我还是称呼你‘妙妙’,既不在仙界,也没必要掬这那些个虚礼。”
  我从广袖下覆上自己指尖微凉的手,道,“好。”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许多年后,我才能体会这话中的意思,正因为明游多年前的一个手抖,才造成了今时今日的因果。
  我一脚跨过朱雀的脖颈,墩墩伏在我肩上,一双浓浓的睫毛忽闪忽闪,桃红两瓣唇吧唧吧唧,睡得正是香甜。
  明游不允我带走小白泽,说是要留个念想,我再是不舍也还是允罢。
  朱雀正要起飞时,陌泪零忽然拎着方丝绢跑来,凄凄啼啼,“哇啊啊,就这般离我而去了吗……我只不过疏淡你了几日……妙妙啊妙妙,你怎可与那些花花草草吃味……都怨我生得太过好看了些……使得你们全然为我神魂颠倒,实在是作孽啊,作孽……”,末了,将丝绢放在手心拧一拧,滋滋拉拉出来好些水。
  我一副难以消受的惴惴神情拧过头,只当没看见这个惨景。
  身下的朱雀亦好不矜持地晃了晃,起飞时候险些失稳。
  我不晓得朱雀飞行失稳不单单是因为震惊于陌泪零厚过城墙倒拐的脸皮,更是因为失去的三根尾羽。
  朱雀将将飞出岐山不足千里,便莫名其妙的有些左摇右晃得紧。
  我忍住心中一阵翻江倒海,如是深明大义的觉悟:当初若是拦一拦墩墩娃儿拔毛的兴致,也许就不会是这般境地。
  有句话叫,悔之晚矣。
  天空中一阵抗风刮得玄妙,一阵眩晕的我连同劫后余生的朱雀、一脸熟睡的墩墩一道刮进了某个炼丹炉里。
  不幸中的万幸,是个尚未起火的丹炉。
  我撑着晕晕沉沉的额头,将炉子外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听得断断续续,恨只恨没学那孙猴子炼出个火眼金睛,好将周遭的一切瞧个分明。
  好容易费了九牛二虎的听力,才依稀辨得,此地约摸是北齐之境,有个叫做千刑的大祭司欲炼化一种丹药,用处焉详。
  而这位叫做千刑的人,在北齐的地位,约摸比那个征伐善战的齐王纥奚穆煌更加至高无上。我曾随父亲墨夷文督在北境驻军多年,实在未有听闻北齐还有个“大祭司”的神职,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还不等我思明白个前因后果,偌大的青铜炉器便自足底而起渐渐灼热,复又滚烫,复又蔓延至整个炉壁,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燎原赤目的红。
  “妙妙,你踩我作甚?”
  嗳?
  我狐疑地朝下移了移目光,竟瞧得自个儿的两只脚不知何时已心安理得的置于朱雀两只小黄爪子之上,踩着。
  怪不得,我直感五内燥热难耐,汗水啪嗒啪嗒地落下,一双脚却没被烫着。
  我望着朱雀一双险些被我踩变形状的小爪子,低低默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小八哥儿,你不惧怕这丹炉?”朱雀明明被我踩扁了个爪子,但身上却不似我露出半个快被烤化了的神情。
  朱雀一双金灿灿的眼珠子对着自个儿的脚丫子泫然欲泣哀悼了会儿,抬眼望向我的扭曲表情里竟有几分傲娇的神情,“妙妙好歹也是个仙子,难道不晓得这三昧真火的威力远不及我朱雀离火。”
  噢!原来炙烤这炉子的火叫三昧真火,又原来火也分个三六九等。
  我不免对这只救我一双脚丫子的小鸟儿油然生敬。
  “嘎嘎,世间有七大天火,威力由浅递进依次是:三昧真火、六丁玄火、朱雀离火、幽冥鬼火、琉璃业火、焚天紫火、万灵古燚。紫凤之火虽有焚天煮海之能,但要说这世上最厉害的火,当真真要属……”朱雀说着说着,眼中升起一股子莫名崇敬的神情。
  我咬着一根手指恍然悟了悟,一拍它的羽翼打断它,“呀,原来小八哥儿厉害得咧,还能排个倒数第三。”
  朱雀递给我一个幽怨的神情,也不晓得是这炉火太旺的缘故,我竟能从朱雀的眼轱辘子里瞧出一团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