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孔雀昙花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我作为一棵草,已在临鸢的书案待满了两轮月圆月缺。
  寂寂冷冷雪花漫天的十一月,天地间忽然苍茫一片。
  我不再担忧墩墩娃儿的安危,临鸢告诉我墩墩在远房亲戚家。墩薨山确实远,墩薨山的主人是墩墩的父亲之一,也算是亲戚。
  鹤颐山温泉,运灵而生,藏精纳气。那一次泡温泉,不仅泄了墩墩娃儿的妖气,更发散了我的灵气。
  我能记起自己是一棵草,多半也是托了这温泉的福。我想待我恢复了人身,定要经常去泡一泡,吃不准我就想起该如何运用仙术,也不会白白就叫临鸢欺负了去,毫无招架之力。再不济,他把我变作一颗草时,我也能自个儿变回人形。
  也不晓得,小白泽睁眼了没有?
  我在临鸢的桌案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想着想着就觉得犯困。这证明,草在饿肚子的时候,不宜用脑过度。
  整整两个月油米未进,我还能活着思考人生,实属不易,这证明我的生命力实在顽强。
  我正低垂着五瓣花朵儿酝酿睡意,耳畔便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翻箱倒柜的声音,也不知琀之小丫头在找什么。
  我看她找得辛苦,便忍不住要发挥我乐于助人的性子,于是开口问她,“你找什么?”
  “我找……”片刻她扒东西的手顿了顿,悻悻转过身子时,发现空无一人,顿时两片红唇打着颤颤,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说罢,一缕风似的,急不可耐地逃出了书房。
  不久,临府闹鬼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还惹得当今圣上几分侧目,太史令孔笙自请驱鬼。
  临府,龙脉点穴宝地,世上怎么会有那么不长眼的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晓得里面住着一只惊天地、鬼神惧的大妖怪么?
  我正盘算着究竟是哪一只倒霉鬼闯进了临府,临鸢便将我倒挂着来了场兴师问罪。
  我被悬在梁上,他虚空指了指我倒挂的花头,面色清冷地问我,“你,是不是在旁人面前开口说话了?”
  我撑开一瓣花朵儿细细审视了下那手,白皙修长,指尖莹直,似寒玉一般透着凉意。撞到他的目光时,我重新弯起了那瓣花朵儿,矢口否认,“没,没有!”
  临鸢忽然眯起眼凑近我,“哦?”
  我被他盯得心虚,开口就漏了馅儿,“你怎么晓得?”
  他勾唇轻呵,“那便是有咯。”
  我绞着两片茎叶,心虚地狡辩,“我见有人在你房里找东西,看她找得辛苦,想帮帮忙而已。”
  临鸢抬了抬浓长的眉,“你倒是乐于助人。”
  我干笑看了看房梁,“仙家本份。”
  临鸢的脸黑了黑。
  临鸢阖着眼探知了一会儿,也不顾仍悬于梁上左摇右晃的我,信步离去。
  “临鸢,你去哪里?”
  “临鸢,放我下来。”
  “你丫混蛋。”
  ……
  我被迫倒挂着思量了半日人生。
  佛法时时现前,烦恼尘尘解脱。
  我竟恍然发现,我除了临鸢这个烦恼,竟没有别的什么烦恼可以恼上一恼。
  夜凉如水。
  临鸢踩着满地银光推开门,门外风雪大作,西风呼呼地过,几瓣雪花打了个旋儿落在地上,很快融化成几个湿点儿。
  临鸢阴郁的一张脸,比门外的天气更加可怕。
  那时我不晓得,身为青丘妖帝的临鸢,还有什么旁的事情值得他揪心,也是许久以后一个布满霜雪夜里,我才晓得临鸢从前来捉鬼的孔笙那里,得了曼若汐转生的消息。
  孔笙修道多年,却迟迟不能位列仙班,难免就会走捷径,而我没想到,孔笙的捷径就是我。
  多年以后,我曾想,临鸢没有将我交给孔笙以换取曼若汐的消息,我是不是应当心怀感激?
  可我,始终是一个爱憎分明又小肚鸡肠的女子,我无法对他心怀感激,更无法直面他对曼若汐念念不忘的情结。
  事实证明,我这个人在某些事上,相当缺乏勇气,我选择逃,一如我三百年前灰头土脸躲去菩提那里一般,狼狈不堪。
  三百年前,我在昆吾山没日没夜潜心修炼一万三千年后,终于得天道眷顾,飞升列末等仙命。
  混沌初开以来,我是第一位花草修成的仙。便是这一条,就足以叫我美滋滋地吹嘘数万年。
  飞升列仙以后,我没急着去历三廷劫历,而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唔,我承认,我这个人境界不高。
  我首先踩着云头,没休没止地在昆吾山飞了三天三夜,直到飞遍每一个角落,直到从前嘲笑我的那些山精花草都羡慕不已,直到一日踩不稳云头坠落。
  即便摔了个土圭垚壵,我心里也是乐乐呵呵。
  待我炫耀完毕,我拍了拍身上的泥,寻去了我从前生长的断崖。
  断崖上有一株孔雀昙花,开了一万八千年从未凋谢过,它开得高贵又冷艳,我从前长在它身边只能算是一株平平无奇的草,以至于我后来好不容易开出了花儿,上报仙籍时,仍坚持称自己是一株繁缕草。
  孔雀昙花算是我们花花草草界的佼佼者,只花了五百年便修出了人形,而我则花了一万年。
  我想,孔雀昙花以一万八千年花龄还未能位列仙班的原因,想来是它的品种太过高贵,修仙的门槛自然也比我这种草要高出许多。
  我还没能开出花儿以前,极为普通,同孔雀昙花站在一处只能算是个陪衬。
  山中各路精怪排着队儿来嘲笑我修仙的痴心时,孔雀昙花总会替我将那些可恶的碎嘴撵走,我被批得情绪恹恹时,孔雀昙花亦会温言细语的安慰。
  我被山中精怪轮番洗脑轰炸了近万年,之所以没有放弃修仙的念头,首先要归功于我比城墙还要厚上三丈的脸皮,再者就是孔雀昙花不弃不离的鼓舞。
  从前,我把它看成天边高不可攀的星子,如今我想把它当作亲人,同它分享飞升列仙的喜悦。
  它也的确为我的喜悦而喜悦。
  它,是一株高贵不败的孔雀昙花,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曼若汐。我称她一句“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