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洁癖作祟

  我亦顺着他的目光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我虽不晓得自己此刻有多么的灰头土脸,但我这一身直裰衣委实有些惨不忍睹,衣脚的莲花底案早已为泥泞覆盖,辨识不得。
  他只是冷眼扫了我一眼,便转身离去,而我则是识趣地遂在他三尺之外的距离。
  昨夜新雨,夜风中带来淡淡青草味道。
  此山荒茂,许是山中多精怪的缘故,脚下并没有能辨得分明的山路。
  临鸢走得慢,我也只消顺着他走过的地方下脚,起初也未曾觉得这一段路有多么难行。可走着走着,我便有些体力不支。
  我靠着身旁的石壁歇了歇,抬眼看他踩着一地月光,步履幽凉。
  我暗自叹道,这样曲折的青苔石路,也能被他走得如此稳当,这令我委实钦佩。钦佩之余,又有些懊恼,恨自己幼年修习武艺时,没有把马步扎得太牢靠。
  我在这段路上摔倒是意料中的事,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竟然在十步内连摔了三跤,这让我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要重新学一学走路?
  许是临鸢觉得我这样太过耽搁时间,又许是临鸢实在看不过眼我连摔三跤的惨状。总之,我再一次“上天”,被动的。
  临鸢一只手拎起我,拎我的胳膊几乎平直地伸展,这似乎是他计算好的安全距离,以防被我身上的污秽沾染,尽管要维持这个动作相当费力。
  我想,大约临鸢是在心里做了很大的思想建设,才想了这样一个折中又费力的法子将我带走。
  他有洁癖,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临鸢拎着我飞到山下,便看到山下早有马车久候,驾车的人正是管家临徵。
  临徵亲自驾车?
  我在心底暗自惊讶了一把。
  临徵初看到我的神情里有一闪而末的失落,仿佛我并不是他等来的结果。我看他的眼神朝临鸢身后寻了寻,才更加笃定了我的判断。
  临徵亲自驾车来迎接的人,是墩墩娃儿。
  我上随着临鸢上马车时,临徵低低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想起来了,你定是清莲台的灵韵君子。才三日不见,怎就弄得这般狼狈?”
  因为恐高,我本来就有些发晕,此刻因为临徵的问题,我更是晕得彻底。但晕晕沉沉中还带一丝清明的我,还是从他的问句里,提取到两个信息:其一,我上鹤颐山是同临徵照面第二日的事情,满算算,我也只消失了一日;其二,临徵待我的语气亲和,可以推断临鸢并没有把我将墩墩娃儿丢失的事情告知府中,即便府中各人都晓得墩墩娃儿丢了,也没有怪罪到我头上。
  许是见我久未答话,临徵顿觉不对,便作悔悟状,拍了拍不争气的额头,“哎呀呀,又记错了。”
  我唇角轻轻牵了牵,掀开帘子到车厢内坐定时,又听临徵对我道,“小公子,你可别告诉我名姓,令我自个好好想想,偏就不信会记不起来。”语气颇为懊恼。
  他同自己杠上了。
  我本没有告诉他姓名的意思。
  在崎岖的山路中颠簸了五六日,车驾才停至临府后门。趁着一片夜色回府,并没有人注意则个。
  我还没迈进门槛时,一颗小心脏又因为临鸢同临徵的对话颤了颤,还悬在门槛上的一条腿就此定了格。
  “公子,这马车如何处置?”
  “烧了。”
  临鸢洁癖是个事实,难道就因为我坐过那架马车就要销毁?
  我吞了吞口水,低眉看了看自个儿身上几乎没有称眼的一处,便再不敢迈入临府,委实不敢污了临府的院子。
  悬在门槛上的一条腿又悻悻缩回了原位。
  “怎么,不进去?”临鸢语气淡淡问我。
  “是啊,长龄小君,怎么不进去?”临徵疑惑地问,我猜“长龄小君”是我的新名号。
  我讪讪侧过身子,让到一旁,“您二位先进。”
  临鸢没看我径直朝里走了去,临徵则遂在其后。
  我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的背影。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得到进入大门的恩旨:
  “就委屈长龄小君先住在东苑客房。”
  而后,我便听到临徵颇为雀跃的声音渐行渐远:“他果然就是长龄小君!”
  从此,我成了客居东苑的长龄小君。
  我总结了临徵替我起的这几个名号——青丘十方境轻铃风使、华清殿逐月公子、清莲台灵韵君子,还有则个我颇为称意的“长龄小君”,都颇为奇特脱俗,好似不沾烟火,但又不似凡世的称谓。
  尽是我不曾听过的称谓。
  唔,临徵的精神堪忧。
  许久以后,我方才晓得,临徵从前的记性也不是这般烂泥扶不上墙,临徵本是一只道行高深的九尾狐,在青丘的地位仅次于妖帝临鸢。许多年前为妖神的坐骑獓狠咬了耳朵,记忆神元被那异兽侵吞,后来临鸢将那异兽打死于十里雪域,取出临徵尚未被消化完毕的半颗记忆神元后,将那异兽沉尸无名海。由此,临徵才落得个记性不好的毛病。
  传闻墩薨山妖神为人阴鸷,自私自利。獓狠是妖神最看重的坐骑之一,心爱的坐骑被临鸢打死,妖神竟没打击报复。其中原由,三界卦民茶余饭后商讨了许久,也没结论个所以然来。
  我趁夜梳洗完毕,便顶着“长龄小君”的名头,到南苑请见临鸢。
  在我从东苑步行至南苑这不短不长的时间中,我观临府一切如旧,丝毫没有丢了一个人的紧张氛围。
  我心甚感疑惑:此刻临府众人不应该满世界寻找墩墩娃儿吗?
  最后我满心忐忑地在临鸢书房候着,书房里一个丫头也当真知书达礼、体贴乖巧,备下茶水将我奉为座上宾。
  我绞着手指饮完两盏茶,临鸢方才姗姗来迟。
  书房朱漆的门被大开十分,本来替我奉茶的那个丫头便乖巧地在临鸢面前福一礼,向临鸢介绍我这个不速之客。
  “公子,长龄小君已等候您多时。”
  我便就着小丫头的话头,上前两步在临鸢面前拱了拱手,垂首敛眉、语气恳切,“长龄,见过公子。”
  我在临鸢面前很是理亏,这一次趁夜来找他,便是有负荆请罪的意思。我已预判过临鸢会勃然大怒,所以我尽量态度低眉顺眼一些,希望他能念在我认错态度诚恳,允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即便不能将功补过,也至少让我出力去寻一寻墩墩娃儿。
  我本以为临鸢至少会将我晾在那一会儿,但我委实没料想到,临鸢竟伸出一只手扶起我,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同我道:“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多礼。”连一双勾人的丹凤眼,都挂着淡淡的笑意。
  临鸢不是个爱笑的人,甚至有些不苟言笑。所以,这个场景他的笑,我难免要多思虑思虑。
  然,这句话的意思我尚还没揣摩透彻,但其字面意思便已经叫我有些受宠若惊,哦不,是胆颤心惊。
  当我惴惴难安、满心惊讶抬起眼,目光越过临鸢挺拔颀长的身姿,看到他身侧并立的终葵诗微,姿态秀雅、仪态万千。
  那光景令我想到一个词:天造地设。
  我禁不住地想,若换成是我站在他身侧……脑中浮现的那个不甚和谐的画面时,令我的唇角牵起淡淡的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