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鹤颐温泉

  秋色愈重,于天地光阴间种下一缕幽凉,秋水天长时,园子里的景致也似乎铺就了一重浓郁寒霜。
  我掖着被子哆嗦着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时,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
  自那日八哥被临徵拍趴下了以后,便有些闹情绪,死活也不肯踏出房门一步。便是我要同墩墩娃儿上鹤颐山泡温泉,八哥也没有半点要撵路同行的意思。
  墩墩娃儿说,鹤颐温泉是临鸢的私密会所,苦口婆心劝我不要冲动。
  我亦慎重考虑了下墩墩娃儿的劝告,比起秋寒,我更愿意领略临鸢的冷脸。更何况,今日恰逢八月十五中秋宫宴,此刻临鸢想是已同诗微一道赴宴去了。
  临府的风水,靠山临水,是顶好的气运。临鸢能在天子脚下择出这样好一块风水宝地,也算是有些神通。
  而这鹤颐山便是临府背靠的山,正正好位于西苑之后。
  鹤颐山的温泉早已令我心驰神往,如今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天然的温泉,蒸汽里夹杂着淡淡的硫磺味道,也蕴着浅浅的玉兰香。
  水只有齐腰深,温骨而清澈,袅袅热气蒸腾而上,碧水如玉又如镜,柔和的阳光透过几株高大的广玉兰,有稀疏的光点碎落在温泉之上。
  我正准备下水时,发现墩墩娃儿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对于没经过临鸢允许就来泡温泉这件事,他还是有些迟疑。
  我也不顾墩墩娃儿的迟疑,喜滋滋地将墩墩娃儿在温泉边扒了个精光时,才骤然发现,他的身体构造同我并没有太大区别。
  墩墩娃儿原是个姑娘。
  我兀地有些懵。
  当我听到“扑通”一声,又看到墩墩娃儿在水中玩得欢畅时,我收起了嘴角的惊讶。
  泡温泉时,我问起了墩墩娃儿的身世,她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启齿,她有两个父亲,一个是她称之为“帝君”的临鸢,另一个名字有些奇怪,“妖神”。至于母亲是谁,墩墩娃儿却是没有半点印象。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念头,墩墩娃儿没见过母亲,是不是代表……又想起那日临鸢的缅怀。我隔着蒸腾的雾气暗自忖道,我以后,要对墩墩娃儿更好一些。
  将近午时,肚子不争气地有些发窘,咕噜咕噜疯叫起来。我转眼看了看漂在碧波上,睡得挺自在的墩墩娃儿终是不忍心叫醒,自个披好衣衫,便出去觅食。
  此刻是深秋,正是丰收的时节。
  鹤颐山上的野果也比寻常的野果结的更大,滋味更加丰美。我想了想,此处风水上佳,土地肥沃,能长出这样的果子也不足为奇。
  正当我怀抱着果实,美滋滋地踩着轻快的步子再次出现在温泉边时,心里一个咯噔,脑子被万马奔腾踩得一阵虚空,手里的果实就这么“啪啪啪”滚落在地上。
  墩墩娃儿哪里去了?
  除了懵,还是懵。
  墩墩娃儿的失踪大约是我进临府以来闯下最大的祸事。所谓不知者无罪,可我却不能心安理得把自己当作无罪。
  前一刻我还信誓旦旦下决心要善待墩墩娃儿,下一刻人便被我弄丢了,我委实懊恼,又委实担忧。
  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将鹤颐山翻了个遍,又浑浑噩噩、慌慌张张、小心翼翼将临府翻了个遍。可始终没能找见墩墩娃儿。
  那时我不知,临鸢是掌管青丘狐族的青丘妖帝,而墩墩娃儿口中的妖神则是墩薨山万妖之皇,临鸢同妖神之间有个不大不小的梁子,二人为墩墩娃儿的抚养权争执了几百年,二人的关系说不上不好,更同好字沾不上边儿,实在微妙得很。
  墩墩娃儿之所以到如今还没有一个正经八百的名字,也同这二位老爹的意见不合有莫大的关系。毕竟,起名这件事关系到一个血统问题。
  临鸢好不容易将墩墩娃儿从妖神手里接过来,带在身边的日子还不足百年,为了防止妖神前来夺子,还专程择了这天子皇城安家,以求天子气息庇护,以免被妖神的爪牙侵扰。
  为策万全,临鸢还亲自为墩墩娃儿设下禁制,以防墩墩娃儿的气息被妖神察觉。
  但。
  我领着墩墩娃儿泡的温泉,却不是普通的温泉,这使得墩墩娃儿的气息外泄了微不足道的一缕,便是因为这一丝半缕,我弄丢了墩墩娃儿。
  临府地势最好的位置是墩墩娃儿的住处,单凭这一点,就可以想见墩墩娃儿在临鸢心中的重要性。
  我知道我闯下大祸了。
  一想起临鸢可能暴怒的样子,我便有些不敢回府。
  鹤颐山的夜里森冷得怕人,我听着耳畔窸窸窣窣的虫鸣,缩在一方巨石后面,在温泉蒸腾的热气边,轻轻打了个冷颤。
  满山蓊郁荫翳的树木,星子高挂的辽阔天空,穿山而来的微露清风。
  明明是一副美景,我却看得有些怕人。
  我曾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妙矢郡主,连老虎胡须都敢摸上一把的人,在此刻却是有些怕了。
  我不晓得我在这方巨石后面缩了多久,只觉得流光极为难挨,像是过了几个世纪般的漫长煎熬。
  当我眼前出现一个烟青色衣袍时,已是月至中天。
  他居高临下,语气危险的问我,“小狸呢?”
  我抬眼一看到他冷彻寒骨的一副寂寂容颜,眼中畜着的泪,便有些不可控制地夺眶而出,我哽咽地忏悔,“对不起。”
  我单手撑着地,脚下麻木使我重心失稳,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另一手就要上前拽住他的衣袍,“真的对不起。”
  而他则是轻轻一退,我便狼狈地扑了个空。
  我双手撑着地,禁不住哭得更凶,“我弄丢了她,她还那么小,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我……”话到这里,我便有些哽咽,我真怕,真怕墩墩娃儿万一有个什么不测,那便是万死难辞其咎的莫大罪过。
  “你罪该万死。”
  他如醇酒般甘醇的声音,在夜风中带着刺骨的沙哑。
  只此一句,他很不屑同我多言。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沉默很长,让我有些呼吸不畅。我望着他在夜色中化开的背影,眼神呆滞地低低呢喃,“我的确,罪该万死。”
  我跌坐在夜色霜雾浓重之中,被无情的夜风干涸了的双眼,有些疲惫地闭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