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秋风·故人

  自临鸢成为太傅以来,便日日要去上朝,辰时出门,酉时方归。
  也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我已变成比他早一个时辰起床,直到酉时等他一同用膳。中间这几个时辰,我便在园子里逗逗鸟儿什么的,有时也会爬个狗洞出去逛逛。
  秋声渐重,杏园里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融入黄土,斑驳的树干只余一副瘦骨清姿。
  有一日,临鸢回来,脸色一如秋黄的落叶,叫人望不见生机。
  他一贯都是冷冰冰的,但经过长时间的相处,我已能从他冷冰冰的神情里分辨出,那是高兴的冷,还是不高兴的冷。
  那一日我同他尚未用过晚膳,便照例作为一个书童伺候在他跟前,替他研磨。
  临鸢习得一手好字,恰如他这个人——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垂露收笔处戛然而止,似快刀斫削,悬针收笔处有正有侧,或曲或直;提按分明,牵丝劲挺;亦浓亦纤,无乖无戾,亦中亦侧,不燥不润。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轻声在旁念出他题写的字,落款是“八月二日·秋风辞”。
  我虽不大懂诗词,但也能看出,这是一阕讲思念的词。我想,八月二日,对临鸢来讲应当是个特别的日子。
  秋日,大抵是个适合感怀的时节,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伤春悲秋的句子传世。
  我禁不住的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儿,才能被临鸢这样思念,那个人又会不会是墩墩娃儿的母亲?但墩墩娃儿同临鸢究竟是何种关系,我到现在亦不大能够琢磨明白。
  我研磨,他写字。这也许是一个好的光景。
  可惜,这样的氛围,却被横杆上头一只八哥不合时宜地给搅扰了。
  “饿了,饿了,妙妙,你要饿死鸟吗?”
  我不好气地回,“你不还没死吗?”
  八哥一个挫折表情,“我快死了,很快就死了。”
  “你死一个,我看看。”也不知临鸢何时来了逗鸟的兴致,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八哥相当听临鸢的话,这一点从不动摇,即便是在“死”这件事上。
  临鸢话音刚落,八哥便身子一歪,就地栽倒。
  “咚”地一声挞在地板上,此摔不轻。
  只见它鸟腿蹬蹬抽了几下,鸟舌头从喙里伸出来,翻着白眼,还留下一串死前遗言:“我……死了,记得过年过节到我坟头给烧一百只皮虫,两百斤黄豆,三百斤大米。”说完仰头一躺,作死鸟状。
  我绷住笑,同临鸢相觑一眼。
  眼神重新落在八哥身上时,见它忽然抬头,添道,“再帮我烧一只好看的凤凰,雌凤凰。”
  “嗷!”发出最后一口气,八哥再次蹬腿一躺。
  我鄙夷它一眼,“要求还挺高,你便去死吧,我委实养不起。”
  说罢转身挽起临鸢的胳膊同他建议,“咱们今日吃焖鸟吧,红扇鸟贝,清炖鹦哥儿也不错。”
  临鸢淡漠地拂开我的手,挑了半根眉毛看我,“咱,们?”
  我,“……只是提个建议。”
  临鸢看了看仍在地上装死的八哥,嘴角似也有一抹绷不住笑的笑意,“也好,今日,我也想吃鸟了。正好地上有一只鸟儿,刚死,埋了亦不如吃了。”
  唔,临鸢挺腹黑。
  我说吃鸟,只不过是逗逗八哥,而临鸢直接开口吃八哥本鸟。
  这句话直接令得八哥起死回生。
  八哥扑扇着小翅膀,迅速蹲回了原来的位置,舌头还没捋直就开始辩白,“我……不饿了,嘎嘎。”
  我一路抿着笑,同临鸢刚走出院落,便见临徵亲自递来一锦盒,说是凉国公主终葵诗微亲自做了一盒什锦酥请临鸢公子品尝。
  临鸢饶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那锦盒,便示意我接下。
  我抱着锦盒,遂在临鸢身后,穿过回廊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饿了?”他问我的时候,没有转身,更没有停下步子。
  “嗯”我老实地砸了砸头,又咽了口唾沫。
  “吃吧。”
  我听到这两个字时,仿佛是得了某种重大的恩典,眼睛里的感激几乎能滴出水来。
  凉国公主做给临鸢的美食啊,竟舍得让我吃了。
  欸,终葵诗微何以要给临鸢送糕点,这样的表白会不会太露骨了些?凉国将灭,诗微这一番殷勤,不是应该对着太子或是夏景璃献吗?
  我嘴里吃着诗微的手艺,大脑供血充足时,仍是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
  但。
  我本不需要想明白这个问题。
  不久之后,一道圣旨,凉国公主终葵诗微便被指婚给了临鸢。不是一国储君太子殿下,更不是如日中天的十四王爷,而是无权无势的太傅临鸢。
  大婚的日子很快便要来临,而我,那个被临鸢娶回家的司教坊女子,早已被世人遗忘,便是连京兆衙门亦将通缉我的画像撤了去。
  大红的锦缎铺就地毯,大红的双喜结满窗花,大红的绵绸挂满房檐,大红的蜡烛排满婚房,大红的鸳鸯铺满锦被……
  吉日尚还未到,整个临鸢已然成为一派喜庆的红。
  我不大喜欢红色,所以这些装饰,在我看来,有些刺目。
  南苑用作婚房,我只得搬离,所幸来到西苑同墩墩娃儿作伴,整个临府四苑三十二院落,也只有西苑没弄作艳俗的红色。
  挺好。
  听说是墩墩娃儿不喜热闹,我大约是托了墩墩的福,才不至于在西苑也看见那些刺目的红。
  大婚那一日,锣鼓喧天,即便是在西苑,也能听到些许动静。
  我和墩墩本来在商量,夜宵是吃羊肉馅儿的包子好,还是吃牛肉馅儿的包子好。
  结果我的目光,却因为一个忽然由明转暗的房屋,倏然跟着有些黯然。
  西苑是临府地势最好的位置,几乎可以俯瞰整个临府宅院,而我如今坐的位置,恰好能瞥见临鸢的卧房。
  那时墩墩忽然问有些愣怔的我,“妙妙姐,我比较喜欢羊肉馅儿的,你呢?”
  我没有说话。
  他又问我,“妙妙姐,帝君娶那个女人,你是不是不高兴?”
  我隔着衣袖微微撰起了拳头,我真的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