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桩孽缘 一

  夜凉如水,月光从纸窗倾泻进来,几株芭蕉在窗棂投射出几个斑驳的影子。
  明游大抵是因为挨不过饿,客房里早已没了他的气息。
  晚些时候红荧来传话,说是明日临鸢邀我一起去驿馆一趟,说是为了出行方便,还特意差人为我准备了男装。
  盛京城外只有一个驿馆,而那个驿馆是一位公主落脚的地方。
  如今天下三分,中原是魏国夏氏,北方塞上是齐国纥奚氏,西南大漠有凉国终葵氏,三国之中以我大魏国国力最为昌盛。纥奚氏同终葵氏同是鲜卑氏族,鲜卑人善战,却不善治国,所以才会为我大魏国一枝独秀数百年。近几年,凉国国力日渐式微,大有没落之势,而齐国一位纥奚穆煌,不仅骁勇善战更有治世之才,短短三年,已将凉国州府吞并大半,国力已同大魏不相上下。
  驿馆这一位公主,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盛京,便是存了求援的意思。
  临鸢这个时候去驿馆,自然是为求取岷州雪蚕,雪蚕丝韧,音色无双,是作为绿绮琴弦的不二选择。
  只是,为何单单要拉着我去?我扪心自问,还未同临鸢相熟到这个程度。
  第二日,我同临鸢同坐一撵车驾,我环顾了一番空空如也的马车,问他,“你去拜谒一国公主,就空着手去?”
  抬眼时正好撞上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可他的目光从来没落到我的眼睛里过,我不是心思纤细的人,却也隐约察觉到,他不大喜欢我,仿佛多看我一眼,他都不愿意。
  难不成他是因为我为墩墩娃儿起的名,记恨在怀?心下嗤笑,这男人全然没有肚量,未免也太过小气了些。
  隔了会儿,他才大发慈悲地答复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很是看不惯。
  ……
  凉国公主终葵氏是凉王终葵商禾唯一的女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纡尊降贵来到大魏,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在盛京城外住了数月,还未曾得到皇帝召见。
  这一位公主还真是善于隐忍。
  临鸢去拜谒这位公主也是临时决定的事,未曾递过拜帖,本以为我们会在驿馆外吃闭门羹,没料到,这位公主为人甚是亲和,差人将我等引进内堂不说,还备下茶点款待。
  临鸢不愿同我多言,我便专心茶点,正好这点心是我往日未曾尝过的风味。
  隔了会儿,我余光瞥见临鸢从座位上立起,朝一处拱了拱手。我才蓦地注意到主位上一个盛装打扮的人影飘然而至,嘴里没曾细嚼的半块馍馍,胡乱就抵入喉咙。
  我强行将喉咙里的不适哽了哽,“诗……诗微?”
  凉国公主,终葵诗微,我同当今太子争抢过的那个女子。彼时,我只看到她的矜持懦弱,此刻她一身繁复礼服,我才瞧出她骨子里的坚定与高贵。
  只是她这样高贵的女子,还是亲自递了一盏茶喂我饮下,同时还为我顺了顺脊背,“公子,可是噎着了?可要诗微请郎中?”
  啊,诗微莫不是对我已情根深种?都怨我一张祸国殃民的脸。
  我忙退后两步,朝她拱了拱手,“小民谢公主关顾若此,实在是受宠若惊。”
  我看到诗微敛了眸子,浓密的睫毛轻颤,回到主位上坐定时,有些没精打采,隔了会儿才听到她温柔略带落寞的声线,“本宫方才已差人备下一盒雪蚕丝,二位公子若是不嫌弃,便拿去罢。”
  临鸢再次朝她拱了拱手,“公主慷慨,多谢。”
  诗微舒了口气,情绪有些哀艾,“如今岷州已是齐国地界,日后要得这么一盒雪蚕丝怕是不容易了。”
  岷州是凉国的经济命脉,连此一座城池也失守,想来凉离亡国已是不远矣。心理不免十分同情眼前这个女子。
  我想起那时梨花居的事情,当朝太子待她约摸是有几分意思的,可是,她何以不同当朝太子联姻?她来盛京的目的不应就是为了这个么?
  我朝诗微渐渐走近,握住她的手宽慰道,“公主,你也不要灰心丧气,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只要大魏施以援手。我想,大魏若有心援手,也不至于将堂堂一国公主晾在驿馆许久。
  她抬眸看向我时,我从她朦胧的眼睛里望进一团湿气,她在魏国一定受了不少委屈。所以,她含泪问我,“公子,你会帮诗微么?”
  我鬼使神差地朝她砸了砸头。
  唉,梨花带雨这件事,论我一介女子,也是不忍心拒绝的。
  等等,我此刻仍是男装,这样握住诗微的手,似有不妥……我赶紧抽离,不免看到诗微有些失落的眼眸。
  呃,误会大了。
  此刻临鸢有些微微咳了声,随即朝诗微告退。
  我看着他闲步而出的背影,忽然有些着急,朝诗微胡乱作了个揖,一边退一边道,“我还有事,先行告退。”
  诗微眼眸一愣,“哎,诗微还未曾请教公子大名?”
  我随意回她,“临鸢。”
  我自是不能告诉她我的名字叫妙矢或是刘妙妙,本来这次拜访,也是以临鸢的名义来的。我正思忖着,便看到临鸢本来悠然的步子,忽然变得沉重。
  回京的车驾里,临鸢问我,“你是临鸢,那我是何人?”语气一如往常,令人分辨不出其中情绪。
  我本来有些战战兢兢,但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妄自揣测他应当并不十分介意我借用他大名这件事,随即赔上讪讪一笑,“不过是为应付诗微公主随口一说,临公子大度,不会同我一介小女子计较这些。”
  他却极认真地回复我,“本公子发家致富,靠的可不是大度两个字”,忽然弯腰凑近我,男子气息铺面而来,“我这个人可是小气得很。”
  呃,我眼皮一抽,尴尬笑笑,“想不到临公子这般幽默。呵呵,呵呵。”
  觉得车里氛围委实紧张,便自顾掀开窗帘,透气。只见山涧流水淙淙,绿茵漫漫,无须刻意的斟酌,山花便轻柔地将春的韵美缓缓展现,一簇簇,一层层,一团团,杏花、桃花、梨花、海棠、马蹄莲、金盏菊……正是人间四月天,呼吸之间,缕缕清香直抵心脾,渐渐地消融着我内心的焦躁和不安。
  忽然穿行的车驾一顿,我替自己稳了稳身子,忙问前方,“怎么了?”
  车夫回答,“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青年挡住了去路。”
  我低低吟了句“难怪”。回眼看了看临鸢,正闭目养神。
  待我再次探出窗外时,眼前便出现两个奇怪英年,一个长方脸蛋,玉面抹额,剑眉唇薄,一个形相清癯,高鼻阔口,丰姿隽爽。一个青衣若离,一个玄衣爽举。
  他二人争相自我介绍:
  “在下陌泪零。”
  “鄙人含笑问。”
  青衣眉眼自带哀愁,玄衣嘴角从来笑意绵绵。我自顾评价,这两个名字于他们而言,倒也十分贴切。
  然后青衣板着脸问:“盛京怎么走?”
  我顿了顿,其实他们如今所在,也算是盛京地界,但还是回复他们:“向东三里。”
  而后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毅然朝另一个方向争相跑离。
  “反了,方向反了……”我卡在喉咙的几个字,他们大约是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