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金屋藏娇 一

  我现在住的客房,是红荧替我重新安置的,确比从前身为“主母”的那一间客房小了许多。
  客房里除了一张略窄的床外,便只余一方几案和一壶茶水。这足见得临鸢这个人是多么的小气。
  而我,却是个顶大方的人,将自己从前的住处,直接让给了明游。我那张尚还算舒服的大床,暂且借他享用几天。
  翌日,当晨曦里第一簇微光唤醒我时,明游竟早早地在我房里,喝茶。
  他那番闲闲淡淡的样子,甚是……碍眼。
  我还在心里盘算骂他的句子,结果他不咸不淡来了句,“你打鼾的声音……还蛮好听的。”
  这话怎么也听不出夸赞的意思,我不禁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许久以后我才知道问候他祖宗是没有用的,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祖宗。
  蓦地想起,我打鼾的声音被他听到了,这么说他在我房里究竟坐了多久?
  我尚还在思忖着,便听红荧叩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姑娘,您起了吗?公子邀您一同用膳。”
  “好,我马上来。”随即我弯了明游一眼,飞快地披好外衫。
  “你同他用膳,那么我吃什么?”
  撞到他一脸无邪的眼神时,我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回复他,“公子有十里画舫,何愁吃穿?”
  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敲着桌沿,敲出的节奏,有些动听,“这样啊,那我去问问外边那位姑娘,是否能为我准备一些饭菜。”说着,他便起身,佯装要去开门。
  我急急将他重新拽回座位,几乎咬着银牙道,“我会带过来给你。”
  他理了理衣衫被我弄皱的地方,闲闲回,“这样也好,不要叫我等太久。”
  ……
  去前厅的路上,红荧问我,“姑娘方才是在同谁说话?”
  她一定是听到了房里的动静,我只好搪塞她,“没有啦,我只不过是自言自语。”
  她说,“是吗。”
  我干笑两声,而后绕开这个话题,向她打听,“昨晚府里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事?”
  红荧叹了口气,“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尾锦鲤跃上了岸。”
  我急急追问,“后来那鲤鱼怎样了?”
  “还好,徵管家将它重新放回了莲池。”
  可那锦鲤在岸上少说也躺了一盏茶的功夫,鱼离开水这么久,竟能活?
  说来也怪,我回临府这么些日子,竟一次都没撞见过绿瓶,本以为是自个儿运气好,几番打听才知道,原来绿瓶得了恩典回乡省亲去了。这丫头,走得怪是时候的。
  ……
  红荧将我引至前厅时,临鸢已早膳完毕,邀我一同用膳却没等我,真是个怪人。
  他飘然从我的身旁经过时,依旧是谦谦有礼,“妙妙姑娘,你请慢用。”又对我身后的红荧吩咐,“一会儿将妙妙姑娘领到畅音阁来,今儿演的是一出《金屋藏娇》。”
  我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掠过他的背影时,多看了会儿。
  临鸢的美是同明游完全不一样的美,他的唇角总是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从来都未尽眼底,让人觉得既谦和又很疏离。
  只是“金屋藏娇”这四个字好似有些应景,我有种感觉,临鸢一定知道些什么。
  红荧一边伺候我用早点,一边同我闲话,“姑娘快些用,听说今儿畅音阁请来的那位可是来头不小呢,可别错过了。”
  话虽是这样说,我还是错过了《金屋藏娇》的大部分内容。因为我一直想方设法为明游“偷渡”两个鸡蛋,奈何红荧一直伺候着,害我险些不能得逞,好不容易才藏进了袖袋里。一路惴惴行至临鸢身旁坐定。
  悻悻将一旁男子精致的装扮打量了一眼,他今日着一身烟青色软烟罗,将他的侧颜衬得清美而绝尘,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高贵感觉,他一双眉眼始终落在一处,不曾为我的忽然到来有任何游离,我有些心情复杂地将目光落在看台中央。
  台上那一位青衣恍然而立,正半遮颜面,唯一双清眸如水,一抹黛眉如烟,眉间锁一丝浅浅哀怨,欲语还休。
  一颦一笑,每一个身段动作,将“阿娇皇后”的爱恨柔肠、寂寞刚烈演绎得淋漓尽致。
  耳畔传来的清然与哀怨,恰似春风碧于天的湖面上,时有落花点点。音如游鱼出听,飞泉鸣玉,时有纵横之笔,长歌当哭。
  妙绝的音色随风灌入耳朵时,若漫天杏花拂面,留余香不绝。
  真不愧是“来头不小”的名角儿,便是连我这样对戏曲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也能听得痴迷。
  也不知在青衣的演绎中沉醉了多久,但沉醉得更久也是不觉得足够,唯愿时光静止,多停留片刻。
  我尚还在沉沦中,便听耳畔一个悠然的声音蓦地闯入,“准备得如何了?”
  “唔?”我为他的声音回过头,却发现他并没有闲情看我。
  只见他两片薄唇微微开阖,语调略带一丝清凉地提醒我,“张府的拜谒礼。”
  我恍然大悟,怎把这茬给忘了?思及绿绮上的一根断弦,不禁有些心虚,迟迟不敢作答。
  “怎么,还没准备么?”
  “呃……唔……”我敛眉垂首时,能感觉到他忽然飘然而至的眼神,仿若着了魔怔一般,我竟和盘托出,“则个……礼是寻到了,只是……只是……古琴绿绮断了根弦。”
  “无妨。”
  我再次抬眼看向他时,正好看到他唇角流落的一缕春风,那是一种世间万物尽在掌握的神秘自信。
  我正为他的话感到不解,却看他轻轻抬手,原是要将台上的青衣召唤。
  那一抹青衣渐渐朝我们走近时,又听他开口,“恰好,我认识一位琴师。”看向我的眸子颇具深意,“顶好的琴师。”
  我原不大明白临鸢话里的意思,却看他的眼神重新看向了前方。我便遂着他的目光望去,直觉得那越走越近的身形,熟悉得很恍惚。
  我从座位上骤然弹起,细细瞧了瞧那渐渐靠近的身影,认清来者的眉眼时,倏然呼吸一窒。
  我才辨清,此一位青衣名旦,原是故人反串。
  故人墨玉一般的眸子,映出我有些愣怔的表情。我为明游准备的两颗鸡蛋,从袖间滑脱,滚落至他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