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薪火相传
等薛瑄再次醒来。
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大家都围拢在床边,里三层外三层。见他微微睁开眼睛。立即上前。
一个郎中摸样的人说道:“都让开一点。给病人留一些空间。”
薛瑄咳嗽两声,说道:“你是?”
阎禹锡上前,说道:“夫子,陛下听说你病倒,派太医来看您。”
薛瑄强撑着要躬身起来,说道:“臣谢过陛下。”
这就是薛瑄,或者说儒臣。
在心中永远是忠孝为先,那怕他而今的情况,有一大半是皇帝的原因,哪怕他内心之中,未尝没有对皇帝的怨念。
但是礼节上依旧追求完美无缺。
随即立即被太医按了下去,说道:“老先生,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随即叹了一口气。很显然已经没有救了。
薛瑄听了苦笑一声,说道:“原来如此,却是谢过了。”
太医知道,他们师徒之间有话说。就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薛瑄目光扫过全场,却见他带进京师之中的几个弟子都在。连吴与弼等几个大儒也都在。
薛瑄说道:“吴先生。”
吴与弼说道:“薛先生,您有什么说的,尽管说,只要愚弟能办到的,都会办到。”
薛瑄说道:“我性格刚强,一向不知进退,不仅仅伤人,也会伤己,有今日,也是早有预料的,不过,我死可以,然天理报却不能少人坐镇,这一分基业,不仅仅是我的,也是先生的,我死之后,就请吴先生主持大局了,朱子之道,万万不能衰落于你我之手。”
吴与弼说道:“愚弟明白。”
薛瑄又对阎禹锡说道:“朱子之道,重内圣之道,而轻外王。这处是有所疏忽,被人抓住了破绽,乃有今日,朱子外王之道,却需要有人去弥补。我是做不成了。这一件事情就要你来做了。你做不了,就回去广收弟子,遍择良才而教之,让他们做,师徒相承,决计不能有一日忘了这一件事情。”
“否则,我死不瞑目。”
阎禹锡双眼通红,跪在地面之上,说道:“弟子知道。”
薛瑄说道:“还有殷墟甲骨文,我是无缘得见了。将来有时间,在坟头读给我听。也不枉了。”
薛瑄似乎刚刚的激动非常,也许是本来病情就太重了,这一番交代之后,精神头就褪下去了。
不过片刻,就去了。
薛瑄最后的时间之内,没有一言及自己的子嗣妻子,在他心中,这些东西根本不能与理学道统相提并论。
他在生命最后时刻,心心念念的依旧是理学。
或许此刻,才是辟雍之会最后的结束。薛瑄用自己的血划上一个句号。一个血红的句号。
战争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吴与弼带着弟子行礼之后,就退了出来。薛瑄的后事,他这个外人在这里并不合适,明日发丧之后,再来不迟。
吴与弼回到自己的住处,黑夜漫漫,就好像是没有尽头一般,他独自坐在一盏油灯之前。陈献章说道:“夫子早早休息吧。”
吴与弼此刻哪里有睡意,说道:“你坐下来。今日之会的内容,你也知道了吧。”
陈献章说道:“刚刚辟雍论的抄本已经看过了,虽然有些内容似乎是有些跳脱,没有进行整理,但是大致内容还是无错的。”
吴与弼说道:“你怎么看?”
陈献章说道:“有今日之会,固然是朱子之学,重内圣而轻外王,留下了破绽。但是更是陛下蓄谋已久,今日即便是朱子复生于今日,也是一个必败的局面。”
吴与弼说道:“今日薛瑄据理力争,不惜生死,而我却唯唯诺诺,不敢枉发一言,你觉得我错了吗?”
陈献章说道:“弟子以为师傅没有错,今日之胜负,在会议之前,就已经确定了,或者说,这一次辟雍之会召开本身,我们就已经输了。”
“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而今亦是如此,陛下蓄谋已久,非是为了公羊学张目,而是为变法之道,只能说陛下之雄心壮志,朱子之学不能支撑而已。”
“但是陛下总就会老的,总就会发现该用什么办法治国,再次之前,并不是要与陛下对这干,而是以柔克刚。”
吴与弼说道:“君者天也,臣者弟也。以坤对乾,只能以弱克刚。只是我也做错了,有薛先生在前,却是自惭形愧。”
吴与弼并非没有殉道之心,只是见薛瑄在前,多他一个不多,他更想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才好对症下药。
皇帝没有提出自己的理论的时候,皇帝的地位无处进攻。但是而今却不一样了。
五世论虽然是王恕提出来的,但是明眼之人,自然能看得出,这是皇帝的主意。如此一来就有下手的地方了。
五世说与理学相比,可以说到处是破绽。
毕竟一个新出现的学说,远远没有到了千锤百炼的地步。
吴与弼自然能反驳的机会。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薛瑄就这样去了。他心中既是惭愧,又是激励。
他此刻丝毫睡意都没有了,立即让弟子拿来纸笔,随即将五世说的内容写在纸上,并挂在墙壁之上。与弟子一起就五世说的内容进行议论。
随即洋洋洒洒的写了一篇文章。
就是反驳五世说的。
首先,从公羊派的三世说的内容,提出太平世就是大同世的说法,先就次序上,五世说就不成立。
其次,又提出天道循环往复的道理,来反驳,五世说,由据乱世到大同世之间的关系。
最后,提出了天道变而人心不变的道理。
也就是,不同历史阶段之中,内圣之心却是一样的,只有兴教化,先令天下百姓成为道德上的圣人,人人相亲不相害,大同之世才能到。而今以功利之心求之,根本不可能达到的。
这一篇文章之后,吴与弼又立即写了一篇关于薛瑄悼文。高度评价了薛瑄的一生,并将薛瑄之死与道统挂在一起。
所谓文以载道,吴与弼很少写文章,他教授弟子更多是言传身教,只是心中有清晰的思想与道理,写出来的东西,就是掷地有声。气理冲盈。
只是语气之中,多有不客气的地方。
陈献章看了之后,单独对吴与弼说道:“夫子,此文一出,陛下会不高兴的。”
吴与弼说道:“从道不从君,此乃吾辈之道。”
陈献章说道:“夫子,你刚刚不是这样说的。”
吴与弼说道:“之前,是有薛先生在前,如果陛下一怒,天下理学之辈,皆如草伏,则天下人如何看我等。”
“读圣贤书,所谓何事。殉道而死,可谓无憾。”
“再者,情况也不会那么坏,当今登基以来从来没有以言罪人过,估计而今也不会的。”
陈献章说道:“先生如此,弟子也留下来。”
吴与弼说道:“不用了,你我师徒各有所责,薛先生所言不错,我理学就是重内圣之道,失了外王之道,方才有今日之事。我在这里,主持天理报,而你回广东,专心学问,补前辈之缺。”
“你不是要当圣人吧,正当其时也。”
陈献章依旧担心吴与弼,说道:“只是——”
“不要只是了,你如果真想做,就等我死了之后再来。”吴与弼的语气有几分低沉说道。
陈献章知道,这一句话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病死了,寿终正寝,另一个就是他为皇帝所杀,理学的旗帜总是要有人举起,那个时候就是陈献章的责任了。
陈献章后退一步,行礼说道:“弟子知道。”
随即收拾东西,离开了京师。
吴与弼送陈献章离开,心中忽然有一种吾道南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