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龙潭落水淘英铁(上)

  1
  说起袁纤这把锋利的唐横刀,名为“迭离”,与钟黎那把修长的环手刀“昶巽”乃是一对。三十一年十月,在平定徐州后,因兵器尽损,钟黎与众人辞,只身往扬州求上好刀剑。相传龙渊为一代刀剑买卖胜地,八日至时,果然见市上刀剑林立,寒光照眼,往来挑选者摩肩接踵,既有初出茅庐的少年,亦有华发银甲的老兵。
  钟黎未急入市,只先寻得市场外寻常茶铺一座,讨了大碗清茶坐下。茶铺三面开敞,出入市者尽收眼底,来此讨茶的,除钟黎这种寻刀剑的,更多是来往的商户及帮忙的短工。
  说是喝茶,钟黎实则在瞧来往商人、顾客所携的家伙,偌大的集市自己若冒然进入,多半要吃老油子或地头蛇亏。然而坐了尽小半个时辰,来往所见皆是些寻常货色,有些还不比周遭乡野的铁匠所造之物。眼见太阳下山,钟黎正琢磨是否先寻住处时,便见有人发生了争执。
  因是外来客,钟黎本不想多管,却听得一方说“我今日偏是要这剑”,引得他继续观望。
  “说了不卖,你为何要强求?店里其他东西你尽可拿去抵债便是。”这争执的一方是个自产自卖的小铁匠,看上去只有十八九的样子。
  “你以为我傻?你这杂牌小铁匠的东西哪个能看上?只有你腰里这把能抵这八十两银子的债!”这另一方大抵该是个地痞头子,此般应是为自己或哪个东家讨债。
  “不可,这是师父予我的。”
  “这可与不可,可由不得你!”
  眼见凶神恶煞之人身后几个壮汉上去要抢,小铁匠只好伸手启剑。然剑还未全出,壮汉一木棍上来便将其打翻在地,剑也随之飞出老远。
  钟黎的目光被这飞出的剑吸引,老远便见得这剑身乌而不浊,光泽寒而不耀,似初开墨玉,将冻寒水。正巧剑向他飞来,他便跃步上去飞身接剑。
  几人见剑在钟黎手中,不由分说上来抬棍便打。钟黎顺手以剑格挡,羊皮缠的白蜡六棱棍迎刃便断成两截。见事已至此,他只好出手以剑腹敲其脑壳,便听得嘭嘭几声,几个壮汉踉跄着坐在地上。
  “你,你是何人?好,好大胆子!”这凶神恶煞之人见此,一时也吓得口吃起来。
  钟黎见此人反应,差点发笑。“颍川钟黎。”他随口一答,心中还回味着刚刚用剑时的感觉。手上虽有些分量,但挥舞时用力却十分均匀流畅。能把剑做得如此顺手的人,如果能因此得见,钟黎便觉得不枉他管此闲事。
  “颍川钟黎……就是那个如今的朔果玄龙上将军,颍川飞雪刃?”
  “原是你知道?正是,正是。”
  “知道又如何?管你是飞雪刃、红莲枪、陨星锤还是射斗弓,你朔果的将军到我们扬州的地界,还刷什么威风?”
  “威风我没想耍,只是帮朋友个忙。”他说着便从腰包中攥出四个二十两的银锭砸在地上。
  被这么一咋,这凶神恶煞一时也心狠上来,拔刀便照钟黎砍去。钟黎不想将事闹大,便瞅准时机,引剑砍向刀刃,他手腕用力一抖,只见剑从刀身穿过,刀被拦腰斩为两截。
  刀剑咣当掉在地上,吓得凶神恶煞两手扒拉起银子转身就跑。
  “钱我先还了。你若是还想替我引荐引荐你们扬州的宁海追风矛,东海断水刀什么的,我随时恭候。”说完钟黎又想起剑,便拿起仔细端详,刚刚双刃对砍的地方竟找不出一丝伤痕。再多看一眼,钟黎便被这布满剑身的拇指纹理般盘结的菱形回转纹路深深吸引,如此流畅而有力的纹理隐于乌寒的剑身,仿佛于静湖中反观云海。
  “这位……将军?”
  被人叫到钟黎才回过神来。“称我钟黎便是。”
  “多谢钟少侠出手相助,在下他日定还此恩情。只是,这剑……”
  “啊,对。”钟黎还剑时目光还是多留了片刻。“你不比在意什么相助,我只是需知这剑是谁人铸的。”
  “此剑奈恩师所铸,名为‘龙潜’。”
  “‘龙潜’,好剑啊。敢问尊师先在何处?若可引见便是一份大人情。”
  “这个好说,呃,只是……”这小铁匠说道一半,脸色突然为难起来。“你看咱刚惹了麻烦,如今在这儿长谈恐不大合适吧?”
  2
  钟黎与小铁匠出龙渊城,寻得一乡下客栈歇息。时至黄昏,钟黎叫了斤水煮牛肉,并三两浊酒,于桌上同其细谈,得知此般寻刀剑并非易事。
  小铁匠的师父人称“阿徐”,乃龙渊铸剑七师之一,如今日见的“龙潜”一般的好刀剑,必然只出自七师之手,而七师锻的刀剑则绝不会流通在龙渊集市上。七师刀剑每年产量屈指可数,多是人托各方关系寻访,于前一年预订,而今年的量早已预订出去。七师门徒的刀剑较寻常之物也称得上上品,然无师父允许,这般物件是断不能于集市上销售的。如今的小铁匠,是因同师父发生了争执,独自跑出师门,于集市上贩剑的。
  次日黎明,钟黎依小铁匠昨日描述以及所绘草图,至龙渊城外茨山中寻找阿徐。是时节气已近立冬,乡间尚见的青绿叶子,至山麓便皆枯黄。山风徐徐而下,不似北方凛冽缺多三分湿冷,黄叶纷纷萧然而下,遮蔽道路,越是进入山中越难从中寻到道路。
  行至午间,钟黎已被层层落叶围住。因山形趋于圆缓,他只得勉强分辨出山脊,而后参照草图边探边走。路大致对时,枯叶方没脚面,差出路来则会渐渐深及腿胫。因天气晴好,走不了些许汗便浸湿衣衫,然若驻足片刻,便又觉得山风透体,不胜阴寒。
  再往山中走,路渐渐又清晰起来,只因非路的地方皆显陡峭,已挂不住多少落叶。如此循着黄而泛黑的陈叶,钟黎不久便寻到了小铁匠反复叮嘱的歪脖半枯树。
  钟黎原本听得有些迷糊,但见此树时便知不是他物。这原是棵老柏树,但树干却因中空,被落入后发芽的藤蔓种子硬生生撑为两瓣。原本就粗大的树干,被撑开后需有数十人才可合抱,中间的树藤也生生长到有人腿粗细,却终抵不过岁月,已然枯死在树干之中,留下高大错乱,盘根错节的干枯藤蔓。被撑开的老树应是先死了一半,这朝山外的半边尸骸如今已被风化得仅剩了主要枝干,另半边死得稍晚,能看到手指粗的枯枝,估计较藤蔓相似年月。而在一支半高的,人跃起似乎便可触及的旁支上,有七八簇细小枝丫依旧绿着,而其朝向的方向便是钟黎需往之处。
  半刻山路见山溪,溯流而上,顺着林荫下青苔露石处走不远,钟黎终在开阔时见到一处茅舍。茅舍由与山石相容的石头围绕,枯藤盘的矮门后有几丈方的院子,中间一座三开间的石搭的草顶屋舍,一顶石烟囱很是醒目,两侧厢房小着不少,且石头上已生了拦腰的青苔。
  呼不出人,钟黎便推门入院,直奔正中屋舍,开门便间左手边一桌子高浴缸大小的碳池,池中炭火猩红。一半老老汉坐在池边,裸着上半身痴痴望着池中炭火,身上坚实的肌肉被火光映得如新烧的砖红釉瓷器。
  “请问可是阿徐师傅?”
  被问话语老汉才猛然抬头,眉心及额头的皱纹便似水波一道道排开,快到斑秃的头顶。两侧花白的头发似扫帚须蓬松散开,盖住双耳。耷拉的眼皮半遮住眼球,似人不易直视他的双眸。
  “明年已经满了,请回吧!”
  虽然只是一瞥间的对视,钟黎便已觉得这人的双眼分外有神,比起炭火更似百锻后冷却的钢材。
  “那后年呢?”
  “后年的明年再约。”老汉从一边捡来短衫,穿着便要离开。
  “可我却听人说你明年都未约出去一把?”
  “谁说的?”老汉先是不屑一笑,却猛然回神,“莫不是你见了那不肖孽徒?”
  见其如此在意,钟离便简短地将经过与之道来。老汉听了先是惊愕,而后气氛到最后更多是懊恼。“竟为八十两银子闹得如此。放着千金一剑之道不走,如此自讨苦吃。他现在何处?”
  “安排在乡下,避避风头。需我教他回来么?”
  “哼,这般孽徒还是滚远的好。”原本在意的老汉一时间不知怎又来气,“你又何必多管闲事?”
  “只是见他腰中剑好,不想顺手便将事情管了。”
  “这般好剑,予他竟只是显摆。”老汉又将刚穿的短衫脱了,气冲冲坐回碳池旁。“你又是何人?”
  听钟黎自报家门,老汉吃了一惊。“朔果的上将军,想不到于此见到。”
  钟黎不知是何缘故,便只是回:“来寻刀剑罢了。”
  可此时老汉却出乎预料地问了一句:“老袁安好?”
  钟黎一听便知此事又藏玄机,便反问道:“师傅与我们头儿相识?”
  “共过事罢了。”
  “我却未曾听他提及,也未见军中有似‘潜龙’一般的物件。”
  老汉扯扯松动的嘴角,“他同我一样,一生为器物所累,怎会惦记这般人情?”
  “那这么说来我与师傅您也算半个故人,帮了您徒儿便也不算多管闲事。”钟黎顺杆便爬。
  “哼,不巧的是,即便如此刀剑的事我阿徐无能为力。”
  钟黎一听便有些恼,如此回答便是半天白绕。“你,阿徐师傅,按辈分我应称你句阿徐叔,其中缘由当与世侄讲清才是。”他忙耐住性子问。
  “材料皆用出去了,我以何物铸剑?”
  “材料,铁吗?我这便去市上找找。”
  “不可用的。”阿徐此时倒露出些许自得的笑容,“若锻地道的龙渊刀剑,只可用‘玉铁’。”
  “‘玉铁’?”钟黎常听人将什么陨铁玄铁,“玉铁”却是头次听说。
  “没听说过?此物只流传于龙渊七师。”
  “那您不算七师?”
  “哼,是七师又如何?炉师只给了这些。”
  钟黎越听越糊涂,这炉师是和来头,玉铁又究竟为何物。“阿徐师傅,您老人家能否一次将话讲清?”
  阿徐显得颇为厌烦,但还是解释道:“炉师是专职炼玉铁的人。然每年我等于剑炉相会,于炉祭上共祈一天一夜,待铁砂尽化为玉铁,每人取得分量而归,方才有一年锻剑的根本。今年,没余出你的份儿来。”阿徐师傅说着,目光中似已闪烁出炉祭时碳池中的烈火。
  “那您说的什么‘炉祭’在哪天?”
  “立冬次日。”
  “这不还有五日?”
  “五日如何,你何处寻这铁砂?市上所贩皆周遭次品,唯龙渊中的铁英砂可做玉铁。如今采砂人因天寒早歇息了。”
  “敢问两把直刀需多少铁砂?”
  “少说八十斤。”
  “那我便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