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少年侠气,清看阡陌江河.
祖逖这才停住嘴,抬起头,又灌下一杯淡酒,打了个饱嗝,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答道:“还知道问啊,这一路上,你石季伦整天待在后舱,一手拿着账本,一手写着鬼才懂的东西。我想找个人说话点正经话都难。”“我这不是产业分散太多,时间又紧,我可是心急如焚啊!不谈这些了,你回中京干嘛?”祖逖长叹一声,沮丧地说道:“作为嗣子【即继承爵位、家产的子嗣,不一定为嫡长子。】,行事荒唐,免不了处处受族里他房白眼。幼弟祖(约)士少,幼即聪慧,谦逊答礼,颇似吾祖,却跟我这浪荡子一起受累。唉,我这哥哥做的……”。祖逖满脸自责之态,又略显疲惫地说道:“若如那老翁所述,天下大局已如此,我想带他去广陵,再看看下一步如何,避祸总比等死强,唉……”.
“石安,让自家车行出辆车,备好上等酒水,送祖秀才【自两汉至两晋,所谓“秀才”与后世大为不同,为地方官员举荐德行、文采俱佳者,祖逖为司隶两大(州)郡之秀才,可见之名声之隆。】回扶风祖宅。”呼罢,对祖逖一揖,以示道别。祖逖也不客气,任由仆人搀扶着下楼上车。目送祖逖远去,石崇又吩咐道:“备车,去内城饮食店街本家的石氏酒楼【真实历史上应为“唐家酒楼”,情节需要有改动。】。让各分号的掌柜,戌时前来议事。”说罢,侧坐于桌边,端起一碗酒,远眺那汴河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商客船。“啊”猛的石崇突然惊异地叫了一声,原来他却无数次路过的开封城出入船只的必经之门上竟然刻着“扬州门”几个大字【北宋时期,汴河入开封的城门确为“扬州门”。】,心中一阵莫名的兴奋,半晌吐出一口浊气:“原来如此,这真是天意啊!”
于此同时,广陵城外的蜀岗西峰上却是十分喧闹。茅屋外,韩泼五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着闷酒。方才一局“汉匈大战”,自己晕招迭出,拖着哑儿一起入了死局。被踢出局不说,晚时还得赔六副切好丝的卤猪耳作为彩头,真是晦气。不过说起这卤猪耳,韩泼五倒是万分感激独翁,原本人人嫌弃的腌臜之物,加入桂皮、八角、辣椒、花椒,泡上淡酒、酱油,煮沸后晾干,不仅香脆,且可数月不腐。自推出始,其卤味铺子的生意至少涨了三成。如今,铺子的生意扔给那傻婆娘打理,自己天天往这西峰上跑,就指望独翁多教自己几招,好多赚几件家什。玉娘原本那么锦衣玉华的娇娘子,瞎眼跟了自己,可不能再让她吃亏了。
突然,茅屋内传出一阵几乎掀翻屋顶的欢呼声。韩泼五伸头一看,只见桓飞气得脸色煞白,用颤抖手指着耿昕怒道:“你,你……,我这儿将主、副将还没动,你那儿裨将、伍长全没了。我有那么大脑袋么,一个将主几员副将指挥得了那么多人么?这决战还没开始,督运都没了,粮秣也让我这堂堂将主调动……,唉,你一幅心神不宁的样子,这仗没法打了,彩头你一个人赔!”“我付就我付,不就六坛好酒么。”耿昕不服地嘟哝道。独翁见状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去院子里喝酒,斗了一天了,放松放松。”随即又大声道:“哑儿去弄点吃的回来,别忘了把韩泼五的彩头捎上。”
众人来到院内各找一块石头坐下,韩泼五倒是想热闹起来,斟满一碗酒,正准备和他人推杯换盏,却发现这桓、耿两货,都在阴着个脸低着头头喝闷酒,只好悻悻地将自己伸出的酒碗收回。恰巧,小白犬死皮赖脸的一跳一跳地去够那酒碗,韩泼五也就势放低酒碗,任由小狗儿舔去。“啧,啧,啧,在这西峰之上,狗都成酒国豪雄了。”韩泼五的话音刚落,小白犬从酒碗中抬起头,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随后“啪叽”一声四脚朝天地仰倒在地。见状,对面那阴着脸的两货,终于憋不住“噗”地喷出口中正待咽下之酒,跟随而来就是一阵乱咳。“走,赔小老儿去潭边溜达溜达,泼五你留这儿看着酒。”三人一人拎一小坛酒,缓缓向那悬潭走去。
潭前,三人席地而坐。独翁随手抄起一块石头扔进潭中,默默地看着那泛起的圈圈涟漪,似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就差一块石头了。”“师傅,您所述的石头或是决口究竟是什么?我俩心中倒是如同大石头堵着。”桓飞一脸郁闷之色:“您老天天让咱俩斗那‘汉匈大战’,彩头倒是输了不少。问军略,大势应对,您总是推诿不谈,这……”独翁笑道:“不急,再等等,还有块石头没落地呢。”说罢,又恶狠狠地向潭中扔了块石头。“那我俩闲在这儿也不是个事,还不如回祖地招兵买马,迁至江淮一带,结寨练兵,早作打算。”“你有几个脑袋,太平年代结寨练兵,造反啊!”桓飞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耿昕的脑袋上。
“俗语有云:‘世有大年,无需多服补药。天生名将,无需多读兵书。’你俩必成一代名将,看那棋局便可知。一个飘逸灵动,擅攻,一个稳如磐石,擅守。”独翁侧脸对二位仍就迷糊的少年说道:“你俩以为这么多天‘汉匈大战’白斗的?”说罢,背手提着酒坛,缓缓向小茅屋走去,边走边自顾自地说道:“军略、阵仗势局我教不了你们。倒是一些世人不屑的‘奇技淫巧’可授,尔等也必须学。这仗,打得可不仅仅是兵将啊。”桓、耿二人茫然地对视一眼,赶紧跟上。
开封城西的饮食街上,食肆酒楼林立,又点缀着诸多小食酒铺,当然少不了大陈境内花名远播的书院。众多寻香客在书院里暖玉在怀,听着词曲,香艳雅趣之后,又可让花臂膀们去周边的小食铺子里带点环饼、薄皮春茧、玉楼梅花包、肉油饼等【均为北宋孟元老锁著《东京梦华录》所载北宋美食。】。考究点的,多给点行脚赏钱,让花臂膀去曲院街捎数份“宋嫂鱼”、“黄雀鲊”等遇仙楼的独家美味,合着书院自供的美食佳酿,真可谓是“钟鸣鼎食,锦居秀榻千芳,何分天上人间。”此街的西头便是来往异疆商客的必经之门“梁门”,来往客商们首先看到的便是赫赫有名的“石氏酒楼”。
听这名字,自然便知是石大少的产业,往来西域的商道上,石氏商号至少占据了五成。令“石氏酒楼”名满天下的并不是因为其菜肴有多美味、装饰有多奢华,而是艳名冠绝宇内的“三十六姬”。这三十六姬长得几乎同胚【晋书·石崇传》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縠,曰:“在所择。”而“三十六姬”为野史所载。】,四季均着异色同款的衣物,饰异色同款头钗,食客只能根据其衣色头钗来分辨是哪位歌姬。更有超脱于凡的红绿二姬,或飒爽或柔媚,让人望而止步却欲罢不能。食客进门时那三十六姬齐声软软糯糯的“万福”,就让食客们骨头都酥了。更甚的是,这三十六姬经红绿二姬**,个个音律、诗词、器乐无一不通。总有高门子弟向石崇讨要。此时的石大少便堆起一副人畜无害笑容,说辞却几乎一模一样,只要歌姬们愿意,他石季伦放行,并有大笔嫁妆奉送。直至本朝“名声赫赫”的赵王(司马)伦的主簿孙(秀)俊忠【孙秀实为司马伦的男宠。】“大人”来此,直接向石崇讨要红绿二姬,石崇大骂其一顿后,第二天二姬便消失了,并以回白州【今广西博白县浪平镇,相传绿珠(即本文所指绿衣)为白州人。】探亲作为说辞,他人问起,石大少则淡然笑道:“红绿二姬自幼漂泊,本少援手助其脱离苦海,终得一可长时安生之所,今回白州自是接家人来此。”众人也就悻悻。
今日,酒楼内依旧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歌姬软糯香艳的词曲不绝于耳。“青姬,给大爷我来一坛官家的玉酿。”明眼人都能瞧出这老者定是不知皇亲哪支的纨绔,自顾自的搂着不知哪家书院请来的伎子,袒胸露乳,故作名士风流。“庾老啊,您这是多久没出温柔乡了。石大少从淮南运来一船的佳酿,那叫一个舒爽,就是性子如那过往的红衣一样,怕您老受不了。”“什么酒,先来两坛,我倒要尝尝啥是本翁受不了的。”青姬恭恭敬敬地捧上两小坛,并附上小碗四只,软语:“新酒太烈,混玉酿甚佳,这如何兑法,你老自行斟酌。”“我这酒豪,还需斟酌!”说罢,倒满一碗,一饮而尽,顿时满脸通红,“咚”的一声,已是头点桌,再也起不来。周围的食客顿时发出肆意嘲讽的狂笑,又有人乘机起哄道:“这老纨绔家里做得是金银勾当,有的是银钱。这一坛酒已卖得五十贯大钱,反正他已醉糊涂了,咱把它分了。”“好!”众人应喝道。
石崇来到自家酒楼时恰巧看到这一幕,苦笑着摇摇头,随即堆笑,抱拳作揖,朗声道:“诸位客官、老友别来无恙,小弟这番见礼了!”紧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大笑。“呦,石大少,好久不见。”“石东家,那红绿二姬呢,数月不见,我可是日思夜想啊。”“呸,你个老色胚。”“季伦老弟,这么久去哪了?”“石东家那么大产业,遍布大江南北,哪像你个老纨绔,成天窝在这中京,能成甚大事。”……
众人或恭维、或调侃、或拉近乎的呼喊声,吵做一团。石崇只得赔笑道:“前些日子去广陵盘点生意上的事项,俗事缠身,未能陪好哥哥们,失礼失礼。各位今日开销,小弟石季伦请了。”“够意思,不愧是石东家。”石崇又正色道:“现在是戌时欠两刻,本号戌时正点各分号掌柜来此清账,望老哥哥们原谅则个。”“那是自然,老兄弟们,去休,去休,给石东家腾个地方。”众人就着歌姬们端来的净盆清理后,又高高兴兴地领了一小坛酒楼赠送的玉酿后渐渐散去。有的熟络,还会拍拍石崇的肩膀,并竖起大拇指,以示赞赏。
待食客食客走完后,石崇长舒一口气,对跟随而来的近仆石禄吩咐道:“去把门关上,做个告示,明日本店一律七折。把四楼收拾好,准备些淡酒小食,给每位掌柜封五十两现银。他们跟我也些许年头了,都辛苦了。”顿了顿,又略显落寂低声喃喃:“哎,将来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啊。”
戌时,石氏商号各大分号的掌柜纷纷而至,在石氏酒楼的四楼围坐。石崇立于中央,拎着一小坛,待诸掌柜坐定后,亲自给掌柜门斟酒,而掌柜们自是受宠若惊,但都隐隐约约觉得要有大事发生。果不其然,石崇举起酒碗遥敬一圈,满脸感激,语气诚恳,正色道:“我石季伦虽为各位的东家,但年少既出道,这一路走来,多亏了诸位辛劳、提携,此酒乃广陵一异人所酿,且以玉酿【《东京梦华录》所记载的北宋名酒之一。】混入,甚是醇香,就是性稍烈。此时不可多饮,碗尽之后,咱谈正事。我先干为敬!”各掌柜见状更是诚惶诚恐,举碗而尽。“诸位掌柜,也托那异人提醒,本号的生意勾当要做不小的调整。”石崇面色凝重:“金银铺、珠宝行,不再进货,清盘,并准备折价卖给某世家。”石崇话音刚落,两位负责该生意的掌柜顿时惊慌,语无伦次道:“东家,这怎么……”“中京只留流转之所,所需贩卖之物全部向接手的世家收购,以我石季伦的名号想必能寻得个低价,所收之物全部发往广陵。两位掌柜最好将亲眷接至扬州,而后在广陵城内另设分号。”听罢,那两位掌柜如释重负。“成衣铺和毛皮铺进行拆分,将成衣和毛皮成品的生意同样卖给世家,具体是哪家,等我去广陵和那异人讨论后再做打算,但全力囤积原料,然后同样发往扬州,并在广陵设分号。同时米行、镔铁铺、药铺全力收购囤货,不再在中京售卖。然后全部发往京口,何时发货、具体地点晚些我会让船行通知你们。马行不再在中京贩卖成马,当然这载人运货的勾当继续,收购的马匹除自用外,全部发往大兴以西。石福,你先行,寻一养马之所。船行,石安,自今日起不再接外家商号生意,全力协助各分号运转搬迁之事。并尽量督造些新船,越大越好!”这一连串的安排下来,诸掌柜皆是目瞪口呆,石崇也是说得口干舌燥,猛喝了一口淡酒,向石禄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怕了拍手,让诸掌柜们回神,随后朗声道:“东家在一楼备好了雅席,交待之事,若细节处有所不明,小弟自会向诸位解释。”众人这才迤迤然纷纷离开,只留下了石禄和船行掌柜石安。
“少爷,真要如此,这也太……,唉,我这粗人,那词怎么说来着?”石禄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伤筋动骨,”石崇接口道:“禄伯,你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是看着我一步步走来的。我石季伦自认在商场上从未走错过一步,又机缘巧合得诸多贵人相助,方才得当下局面。”说道此处,石崇顿了顿,又饮了一口淡酒,示意两位亲信坐下。“我啊,这回去广陵,又是机缘巧合,遇到到一异人、贵人。一番言语之后,如醍醐灌顶,顿觉现在的一些贵人,将来就是要我性命的凶人、恶人。”说罢苦笑着摇摇头,沉默半晌:“石安,你留在中京,这将来的货物转运、商号搬迁,一力依仗了。”“东家您放心。”“禄伯,你随我去广陵,这重建各分号之事,需要你的协助。让那三十六姬执我名帖,备上厚礼,去各大世家,邀有意者旬后金谷园斗文。同日这石氏酒楼全日不谈银钱,只邀风流名士,随后清账,准备搬迁至大兴,有劳了。”说罢,长舒一口气,来回踱了几步,又道:“你们先下去吧,还有些事,让我再思量思量。”说罢,走至窗前,看着灯火通明、繁盛奢华的开封城,耳边隐约传来皇城内的丝竹嬉闹声。石崇沉思者,面色变化不定,或痛苦、或愤怒、或激昂,仿佛完全沉浸在独翁所描绘的血色未来中……
当石崇在中京忙于清理、迁移自家各分号生意之时,广陵城外的蜀岗西峰上桓、耿二位大少成天在独翁的“淫威”下学习着所谓的“奇技淫巧”。第一课便是“蒸酒”,独翁自己却不教授,而是交给早已习得烂熟的哑儿。这可苦了二位大少,一步做完,就等着哑儿拿着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写完下一步的做法。如做错了,哑儿急得双臂乱舞、上蹿下跳,而这二位大少却不知错在何处、如何错了。哑儿只好亲自动手演示一遍,两大少依葫芦画瓢照做。当第一缕三蒸烈酒如清泉般从竹管中流出,两位大少连同哑儿高兴地各自猛灌一碗,后如同脱力般地仰天倒地。“师傅,您老自己教不就行了。哑儿虽心细,可他那比划我俩实在是不甚明了啊。再说了,学这蒸酒干甚?我俩又不想做那石季伦,成天盘算着阿堵之物。“桓飞满腹牢骚地喊道。”“我年纪大了,怕是等不到那天崩之时。哑儿将来必为你们的可靠助力,故要习惯于他交流,”独翁颇为落寂的说道:“这酒一为肆意助兴之物,战后饮之,可振士气,可聚军心。而这三蒸后的烈酒,却有更为重要的功效。战场上,真正战死的其实并不多。多得是救治不力,因伤而亡者。用这三蒸烈酒擦拭创口再敷药,至少可多救得五成伤兵。还有些减少因伤而亡的法子,日后再授予汝等。”
接下来的日子里,桓、耿两大少连着哑儿成天被前所未闻的数术折磨着,仅一张九九乘法表就弄得他们懵了数日。还有什么“等差堆垛”【即等差数列求和。】、“余数点兵”【即“韩信点兵”问题,又被称为“中国余数定理”。】种种稀奇古怪的,连名字的意思都搞不懂的问题……两位大少这可叫一个惨啊,稍有差错就是柳条伺候。还好皮糙肉厚,权当挠痒痒。哑儿则更惨,小身板挨不住。于是,来西峰踏青的游人们喜闻乐见的一幕又出现了,哑儿满西峰地乱串,独翁高举着柳条在后面猛追,一边追还一边怒吼着诸如:“这都几天了,‘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月正半,除百零五便得知【“韩信点兵”问题的解题口诀。】。’还不会算!”等等谁搞不懂的歪诗。晚上,当两位大少在院内喝酒斗嘴之时,哑儿又不情愿地被“开小灶”,摁在烛前,学那什么“丅【xia第四声,通“下”】字记账法”“现银流量表”,真是苦不堪言。数次开溜,却总会被那小白犬抽着小黑鼻子找到,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屋,等待他的自是一顿柳条。
当三位少年郎在西峰的苦海中沉浮时,远在中京开封的石大少同样是忙得不可开交,逐个拜访各大世家豪门,核实账目,安排迁移的人、物、财,白天黑夜的连轴转,原本凸起的小肚腩都瘪下不少。整个石氏商号上到掌柜下至伙计,如同上紧了弦的发条,清账、卖货、进货、拆分、买地、建库房、收拾自家物什,整个开封城,无论是内城还是外城,到处都是往来穿梭的石氏商号的伙计。这不禁引得中京内议论纷纷,这石东家要干嘛,都已经富可敌国,还嫌不够,要做更大的生意?
到了约定的斗文之日,石崇故意迟了半个时辰,戌时正点【戌时相当于现在的晚七点至九点,正点为晚八点。】方才出发,和那三十六姬分乘十辆奢华马车,向金谷园而去。而此时,一众高门子弟已喝得大多熏醉,但均为雅趣之人,一时间诸如“凝腰倚风软,花题照锦春。朱弦固凄紧,琼树亦迷人。【引自《观舞妓》,晚唐,温庭筠,节选。】”“秀色满园花千芳,楚腰卫鬓姿万态。水色氤氲月笼纱,酒香馥郁自酣歌。【自作。】”等艳词佳句层出不穷。喝得较多的,已头枕家伎身上,被伺候这品尝各式佳肴、水果、美酒。当石崇带着三十六姬在众人面前时,顿时有人惊叫道:“石大少,啊!这三十六姬全来了,好大手笔!”“这可是石大少的心头肉,别乱打主意。”“季伦老弟,听说你家商号最近忙得是一馈十起。怎么,又有什么大事项,说来听听,也给咱这帮兄弟们个发财的门径啊。”
石崇神秘的一笑,抄起曲水中一杯酒,淡然道:“小弟俗事缠身,迟来一步,失礼了,先干为敬。”遥敬一圈后,仰头喝下。随后又抄起一杯:“小弟前些日子游历岭南,无意中发现以绝佳商机,故将来数年会常驻江淮之地。这开封的大部生意会在近期出手,望到时有意的兄弟不惜吝啬。”又是杯到酒尽。再抄起第三杯,堆笑道:“大家玩好,我虽离京,但这金谷文会不停,大家有兴即来。三十六姬陪好诸位风流名士!”随后却转头向那为首的歌姬低声说道:“自重、自保,情急之时呼石寿!”回过头来却已是满脸堆笑,随便找了一处石凳盘腿坐下,看似在欣赏那轻歌曼舞、浮华诗词却不知此时的他心中却是万事翻腾。侧身看到不远处一青衣华发的背影,遂起身,走到其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那华发男子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美得令人炫目的面庞。“跟我来!”石崇在其耳边轻声道。随后二人离开庭院,向庭院一角的别厅走去。
别厅中,石崇凝视着这张“少有姿容,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晋书·潘岳传》中并未有对其容貌的描述,但刘宋宗室,刘义庆所著《世说新语》中倒是对潘岳的容貌有详细描述,本文引自《世说新语》,潘岳就是后人所指的潘安,西晋文才之魁首,后文有所引用。】”的可称为“美丽”的面庞。半响道:“嫂夫人之事,已是过往,无需过于悲伤【潘岳发妻杨氏亡后,一夜白头,当时他约为三十多岁,情节需要,提前了。】。”“众人只道我潘(岳)安仁俊秀多风流,咱俩自幼相识,你石季伦自是知我品性如何。【潘岳虽生得一副祸国殃民的容貌,但非常专情,发妻杨氏亡后,未续弦,并有《悼亡诗》传世。】”“世人多盲从,不必多在意。”石崇浅酌一口淡酒,异常凝重地对潘岳说道:“你和我去广陵吧,中京会有大乱!”潘岳愣了半晌:“怎么可能,这太平盛世的。而且贾(谧)长渊已许了我黄门侍郎之职,不日就要上任。”“啊!”这回轮到石崇大吃一惊。手中酒杯落地摔得粉碎,他猛地站起身,低头背手在小厅内转着圈,骤然停下,手指着潘岳,怒道:“安仁啊,安仁,当初就劝你不要搞什么‘晋书断限【贾谧的馊主意,以秦为晋朝开始,潘岳为其作文。】’以谋高官。这下好,成了帝王近侍,我看你将来怎么脱身!”“有这么严重么?”潘岳一脸茫然。“我他妈现在就恨不得给你买棺材,金丝楠木的,怎么样,配得上你这潘大才子吧!”石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明日回家之后,立刻收拾家什,捡重要的,越少越好。等我消息,一旦有变,直奔‘扬州门’的码头。用我名下的货船,记住是货船!不是客船!来广陵,我会在那置办好一切。”说罢,气冲冲地走出小厅,只留下一脸惊愕不解的潘岳。
石崇几乎是冲到园外,余怒未消地对车夫说道:“回邙山居,禄伯、石安,你俩上我的车,有些事情交待下。”两位近仆上车后,石崇神情凝重地低声说道:“接下来我所说,二位照我所述行事就行,不要问为什么。我现在是实在解释不清!”“嗯!”“明日起把所有窖藏的,我各处宅邸的宝物全部变现,换得银钱。除邙山居所有家宅,不要在乎价格,迅速变现,同样只换银钱。旬后连同各分号的库藏现银,除留下部分以供周转外,分批伪装成粮草向广陵运送。此事,禄伯你一力监督,有劳了。”“本是份内之事。”“我先行去扬州,安排前期事宜。禄伯,你随最后一批银钱去扬州。石安,你费心一下,把石氏酒楼改成书院,就让三十六姬驻院。并跟他们说,遇到好人家就嫁了吧。”“好人家?这内城来来往往、入得了书院的,不是名士就是高门之后。一个歌姬嫁入那些人家做妾,怕是刚入门就会被正妻乱棍打死。”石安听到此处,不禁苦笑摇头。石崇一愣,顿觉自己所思欠妥,拿拳头捶了几下自己前额,懊恼道:“此事我所虑欠妥,但先这么着吧,反正还有时间,此外,麻烦二位盯紧潘安仁,等我消息,一旦有变,你们就是绑也得把他弄到广陵城来!我先行之后,这中京城内的大小事务全依仗二位了。另外,这大兴城外的养马地……”交待完诸多事项后,石崇若有所思,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不知那帮纨绔们在广陵干什么呢?”
纨绔们很忙,哑儿更忙,而独翁忙得可用昏天黑地来形容。白日教习各种奇技淫巧,自傍晚始,又开始鞭策哑儿学那各式会计科目。到了夜里,待连小白犬都睡下后,独翁一人就着蒸酒的炉火,凭着记忆,把自己前世所知,当世可用的各样技巧,誊抄在绸缎【西晋时纸还没到可以实用的程度,一般是用竹简,独翁有石崇这大金主,自然是用绸缎。】上。三位少年郎眼见独翁日渐苍老,头发更是越来越稀疏,纷纷劝独翁多休息,而独翁总是低头喃喃回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手中的笔从来未停过。
今日,独翁通红着双眼,欣慰地看着三位少年郎熟练地蒸酒、搭建野营帐篷、计算堆垛货物数量。连昨日刚教授的“日冕定向法”也有模有样的颇为熟络,不禁露出一丝先生看得意门生的欣慰笑容。猛然间,不远处传来刘琨那特有的呼叫声:“独翁,久日不见,小子带了好酒美食,特来打搅!”话音里还伴随着一阵浮华的坏笑。只见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向峰上行来,为首的刘大官人光着膀子,一手执缰,一手端着酒碗,活脱脱一后世人们口中调侃的“膀爷”。他身旁的张姓艳姬倒是不在乎,紧紧依偎着刘大官人。这数日二人琴笳齐鸣、双声合唱,在广陵城内闯出好大名声,都自觉对方是可赏之人。车后载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一看便知不是好酒就是美食。后一辆车却是搭了凉棚,一红一绿两姬笑颜如花,阵阵馨香随风而至。
四人下了马车,和独翁一阵寒暄。刘大官人自是大大咧咧地找了一大石块坐下,和独翁天南海北的吹将起来。红衣见那正摆弄日冕的少年郎,颇为好奇,遂蹦跳着凑上前,听完耿昕结结巴巴的解释后,更是来了兴致,撸起长衫袖,有样学样地摆弄起来。而日冕定向的练习完毕后,少年郎们便做起了昨日独翁留下的稀奇古怪的各式数术问题。红衣瞪大了眼睛,实在是搞不懂那如同“鬼画符”的文字,好胜心又起,痴缠着耿昕,硬是要其解释清楚。咱昕宇哥没辙,羞着个大红脸,硬着头皮一步步的解释何为“鸡兔同笼”,何为“韩信点兵”……
而绿衣则苦着个脸,听着独翁和刘大官人吐沫横飞地胡吹什么“麒麟阁十一臣”、“云台二十八将”【前者为西汉功臣,后者为东汉的开国功臣。】等旧日英雄故事。穷极无聊下,却发现小白犬正仰着个大白脑袋,期盼地看着她,似乎示意让她抱抱,“你个小色狗!”绿衣抱起小白犬,一边逗弄着,一边听那过往故事,顿觉也不是那么无聊。到了傍晚,李庭才、韩泼五也来到此,泼五更是带来了从独翁处所学的卤大肠。众人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席间还玩起了“飞花令”。对付完肚子后,照例是“汉匈大战”,韩泼五照例又是被踢出局。又是伴随着一阵可掀翻屋顶的喧闹声,众人来到屋外,桓飞、耿昕照例是铁青个脸,而新进的红衣却是面如桃花,谁输谁赢,一看便知。
数日后,石崇从中京而来,这蜀岗西峰上又多了一份欢笑。只不过这石大少时不时的和独翁做生意上的讨论。往往是石崇发问,独翁思量一阵后给出可行之法。而平日颇有主见的石大少却是言听计从,毫不含糊。又见得绿衣跟着哑儿学那所谓“会计”之法,细观之后,顿觉新鲜且可翟除原本流水记账法的诸多纰漏,情动之下,抱起绿衣亲了又亲,闹得绿衣羞红了脖子,而哑儿是直接捂眼。而这之后,夜间“小灶班”就多了一矮壮胖子。
这样闲雅的日子过了数月,直至一艘自中京而来的石氏商号货船抵扬。船上伪装成伙计的祖逖满脸焦躁之色,身边还有一十一、二岁的稚嫩总角儿郎。到了东关码头,不等船停稳,祖逖拽着那束发儿郎就跳上岸,急向停在码头待客的车夫喊道:“我是祖士稚,你们东家的莫逆之交,速去蜀岗西峰,银钱少不了!”
西峰之上,众人照例各忙各的事项,突见一马车直冲而来。车夫费力将车停下后,祖大少蓬头垢面地下了车,身边的束发儿郎更是受不了这一路颠簸,下车后便是一阵呕吐。稍喘几口气,祖逖大喝道:“独翁,天崩!”正在和刘大官人胡吹的独翁顿时愣住,缓缓转过头,问道:“辅政何人?”“杨俊、贾充!”独翁本已端起的酒碗顿时落地,起身踉跄数步,喃喃道:“这第二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说罢,一口鲜血喷出,“轰”地仰面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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