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观银麟逆流,品清煎铭茶.
当然,若不如此,府尹大人也不会认定老翁祖籍定是广陵。据老翁所言,印像中随着父母在京口待过,连自己的姓氏都忘了。府尹大人一顿吃瘪,没好气道:“那你让本府如何予你上籍?”老翁黠然一笑:“老儿独住西峰,屋邻悬潭群林,就姓‘独’名‘潭林’吧。那哑儿,虽不能言,但成天乐呵呵的,随老儿姓,名‘乐’,小狗儿不必入籍吧,尊府看如此可好?”府尹大人脸色顿时甚是精彩,愣了半晌,很罕见的,爆起了粗口,嘟囔道:“娘的,还有姓‘独’的,见过姓‘独孤’的,你这姓,本府宦海沉浮近二十年,第一次听说!”自嘲般的:“反正您老也七老八十了,本朝高祖宣皇帝以孝立朝,尊老为首善。你老儿不要杀人、纵火、谋反,只要不出格,凌晨鬼哭狼嚎也好,夏日众目睽睽下只着短裤摸鱼也好,却是无人可管。”手中羊毫小笔不停,片刻已帮老翁、哑儿在户簿上入籍。凝思半晌,又丢出一木鱼,正色道:“本府差点忘了,允你酿酒,虽无阶无品,但也算是官家的人了。往来各地,有这木鱼,也可得诸多方便。”老翁一拜到地,诚然道:“大恩不言谢!”随手从背篓中摸出一陶制小罐,咧嘴笑道:“这是三蒸的。”放置府尹大人的案几上,转身就走,全然不顾身后传出的“你这是在贿赂本府,”的笑骂声,以及府尹大人再一次钻入案底的“咕咚”声。
常言春暖花开,但今日却是乌云密布。天还未亮,老翁便一跃而起,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拎起屋檐下的一只竹筐和一已半盛了清水的木桶,随手抄起一把铭刻着“张氏”的菜刀,大步出门,大步流星地向悬湖边走去,小白狗一跳一跳的跟着,歪着脑袋看着老翁,养过狗的都知道,这是想吃了。行至湖边,老翁从一木桩上拎起一把早已套上的麻线,那串成一串的十只竹笼“哗”的一声出了水。竹笼中有活物一扭一扭地乱动,就是扬州人所称的“长鱼”。长鱼喜腥,老翁在竹笼中放入蚯蚓、蛆虫等饵料,长鱼闻至,必钻入笼中,而笼口有倒刺,长鱼只要进去,就不可出,尽数成了老翁的猎物。老翁口中呢喃:“饿了吧,可是老子更饿。”随即,开启笼后的机关,把那些活物尽数倒入随身所带的竹筐中,约有十数条。又从另一木桩上拎起两根麻绳,却是有一大一小两只扬州人所称的“王八”。老翁随手取刀切绳,把那只大的扔进湖边一早已放置好的瓦缸中,倒入随身所带的半桶清水中,那只小的,却是取出粗钩,又扔回湖里去了。
捯饬这一切后,老翁哼着不知所云的小调,如孩童般一步一颠地回到屋前,也不及放下内有活物的竹筐,便踹开木门,抄起一酒葫芦揣入怀中,随即就是一声大喊:“哑儿,快起床。多捡些枯枝,带好家什,从聚宝盆里拿些大钱,去凤凰街买几斤卤味,加只烧鸡,让笨喜跟着,好歹能噌点吃的。”一把抄起立在墙角的一根长柄网兜,又道:“记得带佐料来,否则吃个毛球。”转身,独自一人,拖拖然向岗下走去。
哑儿晕头晕脑地从床上坐起,一脸没好气的看着老翁远去的背影,转又看到趴在床边正在扒拉他的小白狗,更是恼火。起床气发作,手握拳向那个白色大脑袋敲去,可至中途,却又变拳为掌,最终不过是在其毛绒绒的脑袋上揉了一番,嘴里咕噜了一声,似乎在轻骂:“你也会作怪!”穿好衣物,哑儿用木勺从门旁的陶缸中舀出一勺前日用白矾淀好的清水,随手从一边的木桌上抓起一根剥了皮的柳枝,蘸上些许连一般富贵人家都用不起的产自盐州【今甘肃定边盐池县北。】的青盐,开始“刮牙”。用清水漱口、净面后,从后墙的木架上取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十几个坛坛罐罐,又从床头的木罐中掏出大钱数十枚,放入系在腰上的布袋中。眼珠一转,贼笑着取出一小空罐,揭开立在墙角的一较大陶罐的盖子,顿时一股浓烈呛鼻的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小白狗被呛得打了一喷嚏,屁股一扭蹿出茅屋。哑儿却毫不在意,用筷子夹出七八块黑乎乎粘乎乎的块状物,放入小罐中,盖好盖子,连同之前取出的坛坛罐罐一起放入一背篓中。背上背篓,喊上小狗,这一小人、一小狗,一蹦一跳地向岗下去了。
凤栖梧,凤求凰,街头有一参天梧桐树,故以凤凰命名。凤凰街,是扬州平民百姓买卤味冷食的好去处,不长的街道上聚集了十数家各式卤味铺子。清晨时分,天还未完全亮却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哑儿和小白狗一走一蹦的至此,很熟络地买了两斤猪头肉、四付盐水鹅爪翅,外加三枚大钱一小陶罐不知斤两的盐水花生米。卖花生米的甚是和善的大妈交待到:“记得把罐子拿回来,你那不着调的爷爷每回都忘!”哑儿点点头,转身欲走,却见一精赤上身的大汉拿着一鸡骨头在逗小白狗。看到哑儿,汉子爽朗笑道:“又一篓子坛罐,独翁这是又要给咱们这类粗鄙之人尝美食了,你等会哈。”说罢,快步走回自家店铺,随即两个包着烧鸡的荷叶包精准地落入哑儿的背篓中。哑儿撇撇嘴,本已伸入钱袋的手又抽了回来。
东关渡口,虽不比江都码头般行商坐贾繁忙,但却是花船画舫的起航之处。虽是神女,但能可上船之客至少是稍有文才的秀子,否则哪怕你再有银子,不管会水与否,也会被花臂膀们扔下船去,不会水的自有人救,只不过要额外十数大钱的救命银子,外加一顿调笑说语。老翁是特例,虽只吟得歪诗数首,但凡经渡口过往女子,尤其是那些神女们,见老翁在码头,定会曲身道声:“万福”。老翁也就淡然笑之,偶尔大呼道:“今日鱼好,甚是补气,稍后让哑儿给你们送去,不可调戏啊,人家方年少!”之所以如此,源于某日某号花船上一经名师**的琴女,年少初潮时崩中经水不止,妈妈吓得脸色苍白,出了人命那是可告官的,就算少女家人念及过往恩惠不告,出了人命也是霉事一桩,之后这花船也就废了生意。老翁闻之,自称可以一治,犹犹豫豫后,妈妈一咬牙,就权让活马当死马医,让老翁上了船。老翁观少女苍白的脸色,又问了妈妈其平日饮食,随即急向哑儿吩咐道:“速去取三枚后屋风干的根物,再带一壶淡酒。”片刻后,哑儿气喘吁吁地急奔而来。“根物磨粉,一日一根,入酒,咽服,三日后应无大碍,”老翁一边用擀棒黏磨这手中的根物,一边道:“此物名为三七,乃补血之神物。”服毕,见少女脸色渐转润红,妈妈就欲掏出银钱,老翁却摆手道:“活于世上已不易,老儿不过伸一手耳,”转头看看哑儿,又喃喃道:“吾老儿百年之后,若他有难,望诸神女帮一援手。”“汪汪,”跟在哑儿身后的小白狗似有不满,而满舟的神女却是抿嘴轻笑,性子豪放的,调笑着轻捏哑儿稚嫩的面庞,以示默认。
这阴日“翻塘”时的鱼虾,最是好捕。只听老翁大喝一声“起,”一网兜满满的鱼虾便倒入身旁早已盛了半缸用白矾淀过的清水大陶缸中。而身后围观的一帮粗糙汉子顿时聒噪起来,“好,”“独翁,葱姜可够?”“我去买包子去,”“我去找酒,呸,谁家的就也没您老自酿的好啊!”老翁乐呵呵地说道:“这去腥之事交给诸位了,我去捯饬那两种难缠的东西。”说罢,从竹筐中抓出刀,并捞起一条条的长鱼,在清水缸边的一块石板上,熟练地去头放血刮丝。然后又从另一只无水陶缸中用一根随手捡来的树枝“钓”出一只王八,同样熟练地用刀背断其颈,刀尖剖腹取胆,刀锋刮砂皮,随即捏破胆,胆汁浇遍其身,按老翁的说法这叫去腥,做得那叫个一气呵成。一旁的糙汉子们,各司其职,去鱼鳞、清理鱼内脏、剥虾皮。有眼力见的汉子早就不知哪里寻来两只铁锅,橫架支起,盛上大半锅的清水,随身所带的葱姜切片碎丁,过分的,更是在锅边流着哈喇子。
“赵小六,让太白酒坊送十大坛老夫自酿的好酒来,就说是我要的,过几日我还他,”老翁一边把那帮糙汉处理过的鱼虾放入锅中,一边对蹲在一旁畏畏缩缩的小男孩喝道,并递出随身所带的木鱼,“此为信物,别丢了。”那小男孩接了木鱼,一溜烟直向东关街奔去。老翁又把早已处理好的长鱼王八,丢入另一早已沸水的锅中,甩甩手说道:“哪位好汉去二畔铺买些够咱这么多兄弟的烧饼。”说罢,掏出一把大钱,不知何时赶来的精赤上身的汉子爽朗道:“这点玩意,还要独翁破费,今日这饱腹之物所需银钱,我李某包了。”说罢,边大步向东北方向走去。这人是烧鸡铺子老板,虽满是粗鄙做派,但却是地地道道读书人后裔。其父给他取了一“李庭才【借名李庭芝、姜才,宋末二十万元军围困扬州城十个多月,在接到皇太后投降的诏书后,带领军民誓死不降,破城后扬州被屠城,今扬州东关街有两忠祠纪念。】”的雅名,结果“庭”成了烧鸡铺子,“才”成了插科打诨的泼口,但人倒也是古道热肠的妙人一个。
片刻后,哑儿、粗汉李、赵小六、小白狗纷纷而至,渡口边一片欢腾,长鱼加王八煮出的汤鲜香,加点哑儿带来的辣子、花椒、香醋,甚是美味。而那锅鱼虾汤又是不同风味,糙汉子们,纷纷取出自带的木碗,舀满,放上花椒,口重的再加点辣子,一人数块烧饼,就着汤汁吃喝起来。当然老翁自酿的美酒更是众人皆乐之物,不多时已哄抢一空,而小白狗则在一边不亦乐乎地啃着鸡骨头,一脸满足。哑儿倒是一脸嫌弃,待糙汉子们吃得差不多了,取出那小罐,一揭盖,那味道真可谓是“暗香浮动月黄昏”,众人连一狗顿时一哄而散。“你带这玩意干嘛,这热热闹闹的,唉!”老翁叹罢,手中筷子倒不含糊,夹起一块便大快朵颐。随手又抄起一小罐,把那满是糙汉子们口水以及鱼骨的铁锅扔在一边。盛上清水放入团茶,微火清炖,水沸后又放入数片白姜以及切得碎碎的椒盐花生粒。滤过之后,盛入一小盅,慢呡一口,满脸享受之色。
“臭豆腐乳,独翁所创的煎茶,可不是人人都品得其美的,甚是好味。”一阵说笑声突兀地传来,老翁一扭头,“吆,黄翁,您怎么来了。”黄翁即是那传说中千五百文鸡蛋的主,其私家园林被幸游者称为“个园”。取此雅名,原因甚简,那到处可见大片的竹林不就是一丛丛大写的“个”字么。虽那鸡蛋好是奢侈,然据知情人所言,这黄翁儿时家贫,白手起家,硬是凭着过人的身手和一股好勇斗狠之气挣得一块官家盐引,而少时记忆中吃得最美之味便是慈母所煮的白鸡蛋,如此炮制再不过平常之物,大半寄托了对母亲的思念之情。且黄翁平日也是平和易人,经其**的家仆从不仗势欺人,遇见街边乞讨的老者,还会恭敬地送出数枚大钱,并口中念道:“善哉。”如遇大灾,黄翁往往成千上万贯的大钱撒下,四处筹粮请方士,开粥铺医馆救民,而老翁则带着自寻草药,和哑儿一起下岗驱疫救人,当然,那小白狗也屁颠颠的跟着,愣是帮了不少倒忙。然这一来二去,二老也成了朋友,不过黄翁已至耄耋之年,平日走动甚少,今日见之,老者颇为惊讶。
黄翁也不多说,招了招了手,家仆递来一双银质碗筷,随即自己拎起一坛酒,满上银碗,夹起一块臭豆腐,下口只剩半块,又饮下一口烈酒。砸吧砸吧嘴,神情落寂,半刻后,方道:“独翁孤居蜀岗西峰,平日酿点小酒,换得生活,不求富贵,又有哑儿,小白犬相伴,逍遥快活啊!”一仰脖,“唉,我可是一大家子啊,看似风光,家仆百十号人,私宅近千亩,您老自是不知咱这些做为官家生意人刀口舔血的感觉啊!”“咋了,中京出事了?”“倒也没啥,皇上定了甘露宫皇子衷为太子。这天高皇帝远的,咱也不避讳,一个傻儿怎么治国?”又是一仰脖,“更是立了尚是前魏时宣祖手下能臣豫州刺史贾逵的孙女为太子妃,这贾充本就喧嚣于朝堂,这又成了未来的国丈,唉!”长叹一声:“现在满朝贾氏族人,连皇后杨氏的家人都不待见,这太子一登基,这贾杨两家少不了一番争斗,我们这些人站哪边啊!”
“轰”老翁脑中如天雷滚滚,“贾南风、司马衷”这个两个名字轰然地在脑海中出现。顿时脸色苍白,感觉到自己的失态。老翁赶紧单手扶额,以作掩饰,慢道:“今日略有过量,改日自带好酒到黄翁府上道歉。”说罢,紧攥着哑儿的小手,步履蹒跚着向蜀岗西峰而去。哑儿一脸不解地看着老翁,却听得老嗡嗡喃喃道:“果然是魏晋啊,可这两宋的地名是怎么回事,这大运河又是什么鬼,南匈奴可在关中?这天下要大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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