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死无常
就像是他离家的时候，也曾承诺过阿罗，“等我回来的时候，咱们就成婚。”
只不过徐远浪这个汉子更加委婉有情调一些，“梨花盛开的时候，我就回去。”
现在已经是冬天，度过这个寒冬，或许就是百货盛开的时候。
谁曾想到，徐远浪会在梨花盛开前战死沙场呢？
洛白一把抓住徐远浪的双肩，怒道：“都他娘的不准死，你还要请我喝酒呢！”
徐远浪笑道：“那是自然……酒我还是请得起的……去吧……”
煽情的时间没有太久，洛白也知道轻重。但在心中，他已经想好，一定要好好带他回去了。
来到车船右侧，他咬着箭矢，攀援上去。
可不等他上去偷袭，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喊：“宵小反贼，丰裕城水师朗将徐远浪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这一声叫喊，不仅惊动了船上的人，连洛白都吓了一跳：“他不想活了？”
这个想法刚出现，他立刻明白了，徐远浪不想活了。不管是不想拖累洛白，还是给洛白创造机会上船，他都准备牺牲自己了。
怪不得他要自己替他传话！
“这个混蛋！”
明白一切，洛白手上用力，跳到船上，然后就看到船左侧果然围着密密麻麻的人，连旗楼上的叛军都看向左侧。
洛白没有着急动手，确定徐远浪是在船下面喊的之后，便放下心来。
他看准机会，直接来到船舱，潜藏下去。
在甲板上打，是个他也只能是死路一条。但是在下面，或许还能活着。
进去的瞬间，他就把舱门关死，然后弯弓搭箭，准备死战。
因为现在不是追击，不需要快速前进，船舱中的水手并没有踩动踏板，推动转轴，而是用手摇浆，缓缓前进。
洛白下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正在有规律的摇浆。
他没有贸然出来，而是躲在底仓小门外，仔细观看。
这些负责划船的人此刻分成两部分，一左一右位于船舱两侧。然后三人一排，坐在整排的椅子上，用手划桨。作为这一次支援丰裕城作战中成绩最显赫的士兵，洛白当之无愧的坐在了首席的那一桌上。同桌的还有丰裕城守万里遥，征南军少将军封都。
其实坐在这一桌上，洛白是拒绝的，但是被强行按在了这一桌上。
按照上将军连耀光的话来说，战争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少了一个士兵影响不了战局。但少了一个将军，可能会功亏一篑。
“你已经展露了为将者所具备的气质和才能，所以你大可安心坐在那里，看看谁敢不服？”
但洛白还是觉得没底气。
……
就在情势一触即发之时，校场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喝：“大将军到！”
已经离座起身的众人，下意识地看向校场入口。
大将军，这可不是一般的职位。
按照夏朝军制，上将军就是武将的最高职务，已经堪比文官一品。难不成这大将军还在上将军之上？
当洛白疑惑的看着身边的盛世歌和云明的时候，两人对视一眼，最终云明道：“还是你说吧。”
盛世歌点头道：“大将军不是朝廷常设的军职，自太祖皇帝一统天下以来，朝廷共授封两位大将军。”
“第一位便是位列宏图阁九位勋烈之首的镇国公洛岚，当年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劳苦功高。只是在太祖皇帝驾崩之后，就赋闲在家，不再过问国事。”
“而这第二位，就是现在还身处西域飞地的洛昕。”
“大将军，总摄天下兵马，位高权重，不是一般人能够胜任的。这也是为什么夏朝一统天下三十年，只授封两人的原因。”
盛世歌简单的把大将军的事情做了介绍，洛白点头道：“既然镇国公赋闲在家，洛昕大将军远在飞地，现在这位……”
这一刻，虽然心中已有答案的众人都翘首以盼。一些四十多岁的老将军更是离开席位，来到校场上等待。
终于，在千呼万唤中，校场门口走进来了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
两人皆穿青衣，披长发，一脸肃穆。
他们脚步凝实，一步走来，仿佛有震天裂地之势，看得人心惊不已。
可就是这么两个年轻人，肩头却抬着一根黑漆长棍。
而长棍的另一端，还在校场大门外面。
下一刻，来人的全貌就出现了。
那是四个健硕的青年，抬着一架步辇，飒沓而来。
步辇上，端坐着一位老者。
步辇旁，跟着一位老者，只是比步辇上的老者年轻些。
步辇上老者身着青色布衣，腰间系着佩剑，右手紧握，像是攥着什么东西。
他神色平和，眼中闪烁着笑意，似乎非常愉悦。
他看着向自己小跑过来的那群武将，脸上的平和终于无法保持，笑了起来。
当那群武将将他的步辇拦下，喜悦的表情更是溢于脸上。
武将们单膝下跪，朗声道：“恭迎大将军！”
这一刻，无需更多的言语，偌大的校场上，只有那一句“恭迎大将军”在天空中回荡。
洛白等一众年轻人看着这一幕，都面面相窥起来。
但总有冷静的人看出了其中的端倪，纷纷离开座位上前，排在那些武将的后面，跪了下去。
“恭迎大将军！”
有人带头，其余人纷纷跟上。
可老者身前的空地就那么大，后面的少年实在是没地方跪着了，只能跪在席位上，朗声喊道：“恭迎大将军！”
一时间，整个校场上除了那一声“恭迎大将军”，再无第二种声音出现。
校场四方的城墙上的卫、哨、巡等士兵，一个个都单膝下跪，朝着场中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者跪下，朗声喊道：“恭迎大将军！”
刹那间，整个校场的范围中，还站立着的，只有洛白和那个老者。
冷风呼啸，龙旗招展，更显得威武肃然。
洛白不是不想跪，是真的忘了。
他瞪着眼睛看着老者，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这老头，他见过！还一起吃过饭！
他实在没想到，那日在仙客来同桌吃饭的老头，会是在帝国享誉三十年之久，被誉为一代“军神”的大将军，镇国公洛岚！
而站在他身边的老头，可不就是那天陪着倒酒的叫安伯的仆人吗？
这玩笑开大了，大到洛白这个平日里最尊师重道的家伙，在如此重要的场合里，竟然忘记了下跪。
好在此刻绝大多数人都在跪拜着这位活在说书人嘴里活神仙，没空搭理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晚辈。
至于洛岚，也只顾看着眼前熟悉的故交好友们，没有理会他，这才让他躲过一劫。
场中，洛岚看着如此多的兵将跪拜自己，眼睛微微湿润，他拍了拍右手边的安伯，安伯立刻起身道：“大将军说了，今日是朝廷的大日子，不兴这些，大家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身，然后纷纷上前，围着站在步辇上的洛岚，口中热切的喊着：“大将军！大将军！”
这一幕，像是一支支利箭刺在在场所有年轻后生的心中。
前一刻他们还满足于丰裕城保卫战胜利，沉醉于他们取得的成就。可当眼前这一幕出现的时候，他们像是在寒冬腊月里被浇了一盆冰水，从头顶，凉到脚底。
他们是胜利了，而且是天狩之变这八年来获得的第一场真实意义的胜利，可以说是举国欢庆都不为过。
可他们似乎忘了，他们是获得了一场守城战斗的胜利，虽然称得上是以少胜多，可是和他们的前辈们动辄奔袭千里万里远赴边疆塞外征战的辛劳艰苦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刻，他们一个个像是吃了一碗新鲜的苍蝇一样难受！
远处，洛岚还在和旧部袍泽们交谈，一声声欢声笑语传来，却更加刺痛他们的心。
“我们刚才是不是太过分了？怎么说都是前辈？”
盛世歌低声和他交谈着。
洛白苦笑道：“我要和你说，我和这位前辈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你信不？”
盛世歌瞪大眼睛看着他，表情震惊。
洛白苦笑道：“如果不是今日所见，我也不信。”
他不等盛世歌问出口，继续道：“这事你不要再问了，以后行事，还要谦虚谨慎。还好这一次的事情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但下一次就不好说了。”
盛世歌明白的点头，几次张口想要问清楚吃饭的事情，但最终忍住。
远处，洛岚终于结束了叙旧，大声喝道：“小的们，你们过来吃酒吃肉，怎么不叫上我啊？”
这一声“小的们”，可把后面的洛白等人吓个要死，以为这老头老糊涂了，开口就胡说八道。毕竟在他眼前站着的，基本上都是少将军的职位，很多都还得了爵位。
这已经是朝廷里面一半的武将了，每一个拉出去，都是独当一面威压一方的存在。
可老爷子用一声“小的们”形容他们，似乎有点……
可世间的事就是这么奇怪，当老爷子那一声“小的们”响起的时候，他身前站着的诸多武将无不喜极而泣：“将军！将军！是小的我啊！”
这一幕落在洛白等人眼中，显的太不真实。
之前仅仅是一句自傲的话，都差点引起新老两辈武将的争斗。如果不是洛岚的到来，他们可能真的会打起来。
可现在呢？
这些眼界极高的武将们，被那个看起来老的一拳都能打趴下的老头呼作“小的们”，可他们竟然应者如云，完全没有感受到一点侮辱。
他们难以理解！
一边，云明缓缓后退，来到洛白身边：“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洛白点头道：“有点，这一幕我只能这么理解：那些武将都是大将军的孩子，不然我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
云明笑道：“你如果真要这么理解也不算错，镇国公确实爱兵如子，深得兵将爱戴。但这不是他们爱戴镇国公数十年的原因。”
迎着洛白等人不解的目光，云明继续道：“当年太祖皇帝还未一统天下，现在的中原六道就是当年天下六国的故地。太祖皇帝以天纵之资横空出世，获得十位奇人相助，最终破灭六国，一统天下。”
这些洛白早有耳闻，不过他得到消息，太祖皇帝似乎是得到九位文道武道的奇人相助，这才终止战争。怎么到了云明口中，却成了十位？
云明继续道：“当年跟随太祖皇帝的老人们，多数已经仙去。能活到现在，还能和镇国公比肩的，绝对没有！你们以为镇国公凭什么获得这些人的爱戴？因为这个帝国，有一半的土地是镇国公和他的兵打下来的！而眼前这些人，就是当年跟着镇国公打天下的兵！”
洛白已经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震惊了。
他看着场中已经日薄西山的老人，看着他谈笑风生，似乎看到了一个站在尸山血海中的执剑男子，面对万千敌人，依旧一往无前。
不需要太多的人来衬托他的威仪和气概，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这天地间就只有他有光芒，也只有他存在在那里。
虽万人吾往矣！
这就是洛白从他身上看到的东西。
这一刻，他流泪了。
远处，听到洛岚呼喊的武将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如同获得了奖赏的孩子们一样，欢心不已。
这时，安伯端着一只酒碗走了过来，递给洛岚。
正在和洛岚说话的武将们看到这一幕，顿时收声。
洛岚笑着接过酒碗，对着身前的武将和他们身后的诸多后生举碗示意：“诸位，你们人太多，而我也老朽了，认不过来，只能自罚一碗！”
诸多武将都准备折身回去去端酒碗，可抬辇的四个青年却将酒和碗送了过来。
校场上，八千兵将齐举碗，共仰头，一饮而下。
唯有洛岚喝到一半，忽然咳了一声，已经入喉的酒水，被他全部喷了出来。
这是意外的一幕。
这一刻，八千兵将都倒扣酒碗，以示自己的酒水喝干净了。可身为提酒的洛岚，却将酒水全部喷了出去。
只是这喷出的酒水中，竟蕴含了丝丝血红。
那里面，混着血水！
围在最前面的武将们都发疯了一般上前，却被安伯拦下：“站住，听大将军的。”
“可大将军他……”
洛岚不等他们说完，就开口了：“自从二十年前回京祭奠独子，我已经二十年不曾饮酒了，看来真的老朽了，连酒都喝不动了！”
他挥动手臂，将酒碗停在安伯身前。
“安道临，把酒满上！”
安伯接过青年手中的酒坛，把酒倒满。
洛岚再次举碗，脸上已经满是笑容：“诸位，刚才失礼了，希望诸位体谅我老朽，罚酒三碗就算了，如何？”
众人喊道：“将军！将军！”
洛岚笑着将酒碗举起，对着八千兵将，仰头将酒水喝下。
“你们恭迎我，我还能把酒剩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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