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莫言淡薄少滋味 淡薄之中滋味长

  众官员猜不透将会发生什么,是因为冯保和王国光同时被弹劾来得太突然,那接下来这两位大佬命运如何?
  李太后还没有完全放权呢?她会持何意见?
  万历皇帝难道这么着急树威?他又会如何对待?
  反正以当前的形势看,众官员实在是猜不透。
  而申时行之所以紧张得不行,除了冯保和王国光两个是座主张居正同一条战线上的人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朱翊镠临走前的警告犹言在耳。
  申时行很担心这是万历皇帝或张鲸的一次试探。
  即便不是,作为张居正的门生,座主生前两个最亲密的战友被人弹劾,他心里头也紧张。
  首辅到时候肯定是要表态的啊!
  此时此刻,万历皇帝还没有来,御幄空着。为万历皇帝撑张金伞和大团扇的锦衣力士也没有登堂入室。
  申时行不免有几分忐忑。
  关键是两件事来得突然,他没有想好应对之策。
  加上他偏于温和的性子,又是新上任的首辅,做事难免,哦,应该说一向有缩手缩脚的一面。
  因为紧张,就想找人说话。
  申时行便挪步到东檐柱前,这里是公卿例朝序立之地。
  成国公朱应祯、英国公张元功、老驸马都尉许从诚都在。
  还有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徐学谟、兵部尚书梁梦龙、刑部尚书严清、工部尚书曾省吾、左都御史陈炌等,这些京师一等衙门的堂官都已依次站好,见申时行走过来,纷纷作揖行礼。
  九大卿中,王国光是唯一一位从张居正刚担任首辅就跟随左右的堂官。
  九大卿中也属王国光资历最高年纪最长,他是正德七年,即公元1512年出生的人,比张居正还要大十几岁,此时已是七十有一的高龄了。
  所以,申时行走过去与众人寒暄两句后,便直接将目光定在王国光身上。
  申时行年轻张居正整整十岁,而王国光年长张居正十三岁。
  年轻二十多岁,算来申时行是王国光晚辈的晚辈。
  他诚挚地抚慰道:“王老,无论被谁弹劾,您千万不要气馁啊!”
  王国光摇了摇头,气馁倒是看不出来,毕竟七十多岁的人,又不是第一次被弹劾,他一生起起落落好几次呢,但难免有几分哀愁。
  王国光道:“元辅,其实在得知太岳兄病逝时,我就已经想好了请辞,七十多岁的人了,也该退位让贤。只是怕元辅你怪罪,说我你刚一上任,我就请辞不干,未免有些过不去。现在刚好被人弹劾,我便向陛下乞骸骨回归故里,元辅也怪不到我头上了。”
  或许是因为被弹劾的次数多了,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王国光对这次弹劾看得十分淡然。
  说话的语气也相当之平和,非但没有气馁的情绪,反而好像很感激弹劾他的言官给他一个请辞的机会。
  申时行感觉王国光的去意已决,不免深深叹了口气。
  能得张居正青睐十年的人,放眼朝堂独王国光之人而已。
  申时行当然表示遗憾。
  他不禁又朝两檐扫了一眼,与九大卿序立的东檐柱相对的西檐柱,是六科廊言官的序立之地。
  六科廊言官若论官阶,都不过六七品,压根没资格站在这里。
  可因为六科廊的地位特殊,无论是俸禄还是排衙,他们享受的都是正四品官员的待遇。
  朝参时,其地位又仅仅只次于二品堂官,得以序立近侍之地。
  此刻的西檐柱前,三十多位言官站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表情肃然,绝不见交头接耳之状。
  申时行又问王国光:“王老,您觉得这件事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或者说陛下会作出怎样的决定?”
  王国光很平静地回道:“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哎!”申时行又是一声长叹,“弹劾王老的奏本,昨儿散衙时我见过,无非是任人唯亲、鬻官黩货、损公肥私,等这些老生常谈的罪名,王老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王国光也不禁抬头扫了对面六科廊言官一眼,继而解释道:“元辅,我真的没有放在心上,真的年纪大了,已是行将就木之躯,心有余而力不足!”
  申时行确实也不知道怎么劝了。
  王国光说的也是事实,都已经七十有一的人了,还一再挽留不放,那是不是有点残忍说不过去?
  见申时行不说话,王国光反过来劝说道:“元辅,前吏部尚书杨博与我都是山西人,他退休时也像我这般年纪,七十多岁,退休前他悟出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至理,写下了一篇《煮粥诗》,很有韵味儿,我经常心中默念,不知元辅是否有意欣赏?”
  “愿闻其详。”申时行正愁没话。
  王国光抚了抚他那全然花白的长须,操着山西腔吟道:“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儿女细商量。一升可作三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有客只需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
  “好,好,好。”申时行若有所思地道,“淡薄之中滋味长,当别有襟抱,看来杨老与王老都参透了。”
  王国光看了看两廊以及御道上站满的官员,微微颔首,道:“别有襟抱可不敢当,但我的确是有感而发。我这一生虽然屡遭弹劾,可历经三朝,每朝皇帝都待我不薄,如今做到天官的份上,也够了,值了,没有什么遗憾。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被弹劾也正常嘛。”
  申时行知道再说也没有用了,只好转到另一个话题:“那王老是如何看待冯公公被弹劾一事呢?”
  王国光意味深长地道:“元辅,依我老夫看,这事儿咱都做不了主,最后还得看太后娘娘和陛下的。”
  申时行追问道:“可倘若太后娘娘和陛下让咱表态呢?”
  “表什么态?即便表态有什么用?咱能决定冯公公的命运吗?”
  “王老的意思是……”
  “咱只管听旨。”王国光道,“倘若太后娘娘与陛下……”
  王国光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殿门前“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鞭响,接着传来一道尖锐的喊声:
  “万岁爷驾到——”
  传旨太监的嗓子,都经过了专门训练,这五个字似吼非吼,却悠扬婉转传至午门之外。
  刹那间,从午门外广场到皇极门前御道两侧以及金台御幄两厢檐柱间,近千名文武官员哗啦啦地一齐跪下,刚才还是叽叽喳喳窃窃私语的场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太阳恰好也露出了头,皇极门门楼上覆盖的琉璃瓦,反射出万道柔光。
  跪着的官员也不敢抬头看,只听“笃笃笃”的脚步声走上了金台御幄,然后是万历皇帝威严的声音:
  “众卿家平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