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最后的体面

  天未亮，大理寺卿范庸亲自来提人。
  容潜离开时，陆桑桑一副睡得正香的模样，他给她掩好被子，在她耳边轻声道了句别，便随范庸一道离开了。
  听着牢门重新被锁上，脚步声消失，陆桑桑这才睁开眼睛，他方才说——等我！
  他叫她等他。
  她轻笑，她不愿与他道别，便装作自己没醒，他大概也看出来了吧！
  所以他没说那句“我走了”！
  容潜直接被带到了宫门口，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当他看见驾车人是谁的时候，便知道车里坐着谁了！
  “王爷，请吧！”沈砚亲自为他打帘。
  容潜上了马车果然看见靠在那儿休息的元帝。
  “父皇！”他唤了一声，却没行礼。
  元帝对他这样的态度却不以为意，只是睁开眼觑着他：“精神倒是不错！”
  容潜在一侧坐下，笑了笑：“儿子还好，倒是父皇看起来憔悴不少。”
  元帝指了指茶案上的枣泥酥：“先吃些垫垫肚子，朕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容潜没伸手，视线落在那点心酥脆的外皮上：“儿子九岁时因为偷吃枣泥酥坏了牙，被母妃狠狠打了一顿之后，便再也不碰它了！”
  元帝耷拉的眼皮这才完全睁开，马车里一阵安静，容潜由着他这般打量他，毫不回避天子的目光。
  良久，元帝终是长叹一声：“不知不觉，你都长这般大了！”
  言语间说不清的遗憾和自嘲。
  马车停下，容潜掀了窗帘，沈砚将车停在了齐王府，没一会儿就见林云初送容巡出了府门。
  “午膳，我等你一起。”林云初抓住容巡的手，不知怎么的，她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不必等我，不定中午赶得回来。”容巡握了握她的手。
  林云初却固执道：“那、那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容巡没有回答她，看了一眼眼前的马车，伸手在她腹部抚了抚：“你现在可饿不得，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容巡上了车，林云初却没走，一直目送着天子的马车消失在长路尽头。
  容巡看见容潜也没有表示出太多惊讶，两人甚至还兄友弟恭地互相问了好。
  他心中疑惑，按说昨晚捉拿了陆桑桑，这件事便已经尘埃落定，眼前这情况让他有些看不明白了。
  如容潜所料，马车一路行至了皇陵。
  容巡不知元帝为何要带他二人来此处，想来该是与母妃有关，可是又为何要带着容潜？
  三人很快便在皇陵中找到了清扫陵墓的惠妃，元帝抬手示意他二人不必上前。
  容潜与容巡停步在一座巨大的碑陵后头，能听见那头的声音，却看见那边的人。
  “父皇为什么要来这里？”容巡小声问。
  “我刚从天牢出来，怎么会知晓？”容潜勾了勾唇角：“倒是二哥向来神通广大，应该不会不知吧！”
  容巡知道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索性不再多言了，只静静听着对面的动静。
  “惠心！”
  惠心是惠妃的闺名，多少年了她都没再听人唤过。
  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惠妃一怔，而后转头，眼前那个人早已衰老不复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皇上！”她伏身跪地，二十九年，他们二十九年不曾见过了！
  元帝上前，将人扶起，视线落在她眼角的皱纹上，鬓间藏着的白发上。
  当年的种种浮现眼前，她初进王府时，还是个青涩又胆小的小姑娘。
  后来她变得乖戾、狠辣，处处针对梅妃，他也越来越不想与她呆在一起。
  甚至吃饭、说话、睡觉都不再愿看见她……
  宝灵寺大火，她活下来了，他的梅妃却香消玉殒，心中对她的怨对她的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她自请来皇陵，他便允了，甚至这么多年都没来看过她一眼。
  不，他甚至没有一刻想起过她来。
  “皇上来此，是……”惠妃声音有些哽咽。
  “朕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元帝缓缓道，“容煦，没了……朕打算立容巡为储。”
  惠妃愣在当场，就连后头的容巡都不住拧了眉，脸色晦暗，他不会傻到真的相信。
  “不、不行！”待惠妃反应过来，她疯狂摇着头，紧紧抓住元帝都衣袖，“这这不妥，谁都可以，但是阿巡不行……”
  容巡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着，他虽不会轻易信了父皇的话，但母亲的反应才是最让他意外的。
  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为什么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母亲，会这般对待他。
  “二哥不必激动，惠妃娘娘或许有她的苦衷。”容潜见状，似在小声安慰。
  元帝咬了咬牙，眼中早已没了方才初见时的恍然和怜惜：“为何不妥？立嫡立长，容煦这个嫡长子没了，照规矩也该是阿巡即位。”
  “阿巡不能，不行的。”惠妃有些激动，再次跪在元帝脚边，“皇上三思啊……”
  “为何不行？惠心，你告诉朕，朕这大顺江山为何就不能交到阿巡手中？”元帝俯身看着她，温和的话语却带着最冰冷的表情。
  惠妃猛地瞠大了眼睛，恍然大悟。攥着元帝袖子的手颓然一松，任自己跪坐于潮湿的地上，似在自言自语：“你……你都知道，是吗？”
  “知道什么？”元帝的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知道三十年前，朕的妃子与朕的大统领在佛门净地偷情？还是知道严聘为了以绝后患，除掉目睹你们好事的见空大师，于是一把火烧了宝灵寺，害的梅妃命丧其中？还是知道，朕糊里糊涂养了别人的儿子近三十年？”
  这一句句话，不只敲在惠妃心上，也敲在容巡心上，让他当场愣住。
  父皇、父皇在说什么？
  他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什么叫，养了别人的儿子近三十年？
  本来已经泪流满面伤心不已的惠妃，被这一句句刺激地似乎疯了一般，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没错，阿巡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孩子，他是我与严聘春风一度怀上的孽种。”
  “哈哈……可是，这怪我吗？对，怪我。”惠妃自问自答，笑着点头，“怪我明知道你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还要不死心地一再奢望；怪我不够豁达，看着你与她恩爱，心生怨怼；怪我受不住青梅竹马严大哥的温柔诱惑……”
  “哪个女人愿意看见自己的丈夫与别人恩爱？哪个女人不想被自己的丈夫捧在手心呵护？可在你身上，我连一丝希望都看不到。”惠妃颤抖着声音是在剖白自己，也是在质问眼前的男人，“严聘，我爱他吗？”
  惠妃好笑地摇头：“不爱，我一点都不爱他。当年得知他死的消息，我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可他能给我的，是我从来没有从你身上得到的……”
  ……
  容巡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只知道他回过神来时，脸上的泪渍已经干涸，面前的茶案上，摆着一壶酒，壶边只有一只酒杯。
  元帝闭着眼睛，睡着了一般，容潜坐在他对面，垂目看着茶案上的枣泥酥。
  容巡慢慢悠悠提起酒壶，给那唯一一只酒杯斟满，这大概是父皇给他的最后体面吧！
  斟满酒杯的这短暂的瞬间，他想了许多事情，画面最后定格在林云初的脸上。
  “阿潜……”他声音有些嘶哑。
  容潜看他。
  “替我照顾好云初！”容巡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平静与温和。
  容潜恍然，仿佛儿时那个温柔的哥哥又回来了，也许，在这一刻是真的回来了吧！
  “好。”容潜道。
  “还有，替我给裴三小姐带句话。”容巡仰头将那杯酒喝下，“是我对不起她！”
  “我会替你带到的。”
  容巡笑了笑，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心肠，他靠在车壁上，马车晃晃悠悠，他开始渐渐陷入困倦。
  林云初终究是没能等到她的夫君，可她却什么都没问。
  第二日一早，惠妃被发现磕死在皇陵里，自杀。
  元帝下令，以皇子规格下葬齐王容巡，以贵妃之礼下葬惠妃。
  陆桑桑虽在狱中，但消息却十分灵通，这要得益于眼前这个碎嘴又唠叨的狱卒小哥。
  小哥叫唐雨，每天按时在送饭的时候都要与陆桑桑聊上小半个时辰。
  “要说齐王妃也是可怜，这孩子还没出世呢，齐王就不知怎么的暴毙了，真是世事无常。”唐雨小哥摇着头叹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看着正吃饭的陆桑桑，“我还听说了个事儿，就是不知道该不该跟您说。”
  “该不该说你都想说，那就说吧！”陆桑桑混不在意，今天的菜色还不错，都是她爱吃的。
  唐雨往牢门前凑了凑：“我听说，皇上要把宣裕侯的妹妹指给宁王。”
  啪，一块五花肉从她的筷子尖儿上掉回碗里：“那……王爷答应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唐雨摇头，而后又安慰道，“你也别伤心，反正你们都和离了。我看咱们谢大人对您挺上心的，早晚都来探您，一天不落，以后肯定也会对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