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凤凰花 II

  夏侯无虞道:“慕卿妹子,你想起来什么了吗?”
  四周阒静,无人来扰,两人相顾无言,清风不语,却知人间。
  谷风呼啸而过,连同斑驳树影一片哗然。
  卿如云一惊,连忙快步走出禅房,纵跃至古柏枝梢顶尖儿处,摇摇晃晃中,从两山夹缝间,远远地望见数里外官道之上黑压压的一片,尘土飞扬,只见三军之前高牙大纛,不紧不迫,向着北边从容前行。
  “发生什么了?”夏侯无虞仰头道。
  “韦合父子到了。”卿如云一跃而下,神色平静地回答道。
  “嗯。”夏侯无虞亦没有表现出多惊讶的情绪。
  果不出他所料,夏侯凉夜果然派了韦合和韦辛来押送他回扬州取回受命玺,然后北上清州封地。
  张弘范的镇南军自在清州外城驻下,半月以来竟未有北上大都的迹象。几番打探,才知他这次停留,是为了迎娶小娘子,日子定在了四月十六。
  四月,正是太液池畔千株银杏花开之时。
  入夜,一丝花香飘入薛府内姜澄儿的卧房,她于斯有感,提笔写下:新月牵风影,暗香入画庭。
  花如雪笑道:“好字好字。历朝历代皇室贵族常取玉兰、牡丹、桂花、海棠为景,再者也是水仙、梅花之品,竟未料到你独为这一朵小小的桔梗草所衷。”
  姜澄儿道:“世间百色,岂真有谁比谁差的?”
  花如雪道:“正是这个道理。”
  四月十六之期转眼即至,出嫁的小娘子据传是扬州人氏,家道中落流连乡野,张弘范部下见她容姿清丽,欲献美人讨好于他,谁知美人志气不减,决不肯轻易许身,定要张府择了吉日三书六礼迎娶过门方可允诺。
  也不知张弘范是否是玉虚盟逆党一案的差事办得过分顺心,对这等不着调的要求竟大手一挥,允了。
  小娘子出嫁前被安顿在清州最大的一间客栈内,里里外外数百兵力层层把守,只有少许婆子丫头可早晚出入,为新嫁娘置办所需。
  姜澄儿心想,这小娘子既流连乡野,自然无依无靠,更勿提贴身丫头了,待嫁期间身边服侍的人自然都是新来的。她清眸一转,便有了法子。
  张府的迎嫁队伍入夜方至,在那之前,新嫁娘需在房中梳洗打扮好,盖上红头纱等候。姜澄儿稍稍来迟了一步,待扮作丫鬟进入新嫁娘房中时,只见她早已盖上红盖头正襟端坐于榻上。其时房内只余一个梳洗丫鬟,其余的皆去准备新人行上头礼所需的龙凤烛、清香、莲子红枣等物。
  姜澄儿低着头,小心翼翼关上房门,侍立于新嫁娘一侧。半晌,却隐约听见立于另一侧的梳洗丫鬟微微惊呼,她略抬起头,亦是轻轻惊呼一声,旋即掩住口,往新嫁娘一瞥,见她并无察觉,才略略舒了口气。
  原来站在姜澄儿眼前的,不是别人,却是玉无泽。
  姜澄儿不意竟在张弘范将要迎娶的小娘子房中遇到玉无泽,分别两月有余,既见友人安然无恙,心中自然欢喜,然而她见玉儿眼神飘忽,全不似往常那般坦坦荡荡,心知她必有重大事情瞒着自己。
  此时已是酉戌之交,天将黑而未黑,万物朦胧。
  两人默立了半晌,姜澄儿忽道:“小娘子等了这半日,口渴么?”说着便去取了茶水。
  玉无泽忙按住她的手,将茶杯接过,道:“娘子若是需要什么,自会与我们说的。”
  姜澄儿似笑非笑着侧过身子,绕着玉无泽踱了两步,忽然转身冲至榻前,一把将新嫁娘的红头纱揭开。
  这一揭,非同小可。
  她一时愣住,立在原处,手上的红头纱飘飘摇摇。只见红妆之下何夕楚凤眼含怒,玉面如霜,紧紧咬着下唇,极是忿忿。
  姜澄儿万没有料到,新嫁娘竟然是她。她此刻更是怒不自胜,右掌手指狠狠扼住何夕楚的喉颈,紧接着左掌挥出,立刻便要结果了她。
  玉无泽忙扑到何夕楚身前,双手牵制住姜澄儿的左臂,急道:“她若死在这里,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张弘范的人片刻即至,谁也逃不出去!”
  姜澄儿奋力挣扎出她的双手,怒道:“玉儿,你若还当我是挚友,便不该在此刻阻拦于我。”
  何夕楚早已被玉无泽点中了穴道,无法动弹,不能言语,此刻见二人争执不下,只是冷笑,仿若看准了姜澄儿杀不了她。
  玉无泽道:“此刻林照身处险境,朝不保夕,今夜是营救的最佳时机,若突起变故,别说救不了他,连你我也要命丧于此!”
  姜澄儿一时大惊,松开掐住何夕楚喉颈的右掌,只见那雪白细颈上已被扼出五个深红指印,久不见消退,何夕楚略咳了咳,玩笑似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姜澄儿已知她受缚,不足为患,忙向玉无泽问道:“你可确定是他?怎会是他!难道…难道不是…南诏?”
  玉无泽道:“其中细节我也无法得知。当日我们自崇国寺葡萄林后暗巷逃出后,未能联络上玉虚的弟子,去了薛府又是大门紧闭,只好在清州西市一处极隐蔽的菜农家中躲了多日,后来师父多番查探,方知镇南军北上押送逆犯回京,所押解的,竟是南诏派的陆掌门和林照哥哥。”
  姜澄儿道:“你可探听清楚?我知道其中必有南诏门人无疑,从未听过还有林照。还有,怎么今日只你一人?陆公子呢?”
  玉无泽道:“我并未将南诏门人被擒一事告诉陆临,此事关系重大,我怕他心急反误了事。张弘范的亲信随从实在难以混入,也是今夜我才想到这起法子,扮作丫鬟混了进来,谁知竟是她。”
  她瞥了一眼何夕楚,叹了一声,道:“待我点了她的穴道,方才看清她的模样。”说话间劲贯两指在何夕楚颈前穴连点四下,令她能够言语,又道:“我一见她便猜到所羁押之人是林照,否则她绝不能冒此奇险。然而还未问得清楚,便听见你的声息,一时不及辨明敌友,怕她露了口风,便点了她的哑穴。”
  姜澄儿正眼也不瞧何夕楚,道:“我倒觉得,这个女子的话,不能尽信。”
  玉无泽道:“其他的事不好说,然而她对林照哥哥当是绝无二心的。不论她今日是为了救林照哥哥,或是单为了行刺张弘范,我都该助其一臂之力。”
  姜澄儿垂目想了半日,忽道:“这个女子,我今日定是要杀的。左不过我扮作小娘子去救林照,再去行刺张弘范。”
  玉无泽不及劝阻,便听得何夕楚冷笑一声,道:“你若是有这等胆量,我倒真是佩服。”
  姜澄儿道:“难道我不敢杀你?”
  何夕楚哼了一声,道:“你杀不杀我,有什么要紧?死在你手中,也比死在张弘范那贼人手中强,不过你说行刺当朝将军,只怕你舍不得自己的好姻缘。”
  姜澄儿道:“这话何意,我竟不解。”
  何夕楚眼含讥讽,迟迟不答。
  这时去取龙凤烛、清香一应物品的丫鬟婆子都已归来,正在门外候着。
  玉无泽忙取过红头纱盖在何夕楚头上,又顺手将其哑穴点住。她虽愿意相信何夕楚并未叛盟,然而她终究是张弘范的小娘子,不可不防。一番手忙脚乱之后,方向屋外道:“拿进来罢。”
  房门应声而开,两列丫头婆子端着红烛、银盘、香果等陆续进来,站定在屋子中间等候吩咐。
  玉无泽假装检视,绕了一圈,却在最末一人站立之处停了下来。她犹豫了片刻,缓缓抬步,却在第二人面前又是一愣。她垂眸泛起一丝笑容,第三个人已不必再看了。
  其时丫头婆子们都低眉垂首,不敢作声。
  玉无泽略一忖度,便道:“将军的人都到了么?”
  领首的一个婆子道:“还需有小半个时辰呢。”
  玉无泽点点头,道:“小娘子略有些乏,这些虚礼也不必摆了,你们都出去罢。”
  领首的婆子忙不迭地点头,招呼丫头们出房。
  玉无泽却叫住了最末三个丫鬟,道:“你们留下,替小娘子梳洗。”
  待婆子丫头俱已退下,玉无泽忙闩紧了木门,这才转过身,定定瞧着那三个丫鬟,终于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那三名丫鬟原本都严严实实压低了头,听到玉无泽的笑声,一齐直起身子,顿时大惊。
  玉无泽手指放在唇边,作出嘘声的姿势,又走到何夕楚身前,从腰间取出玉箫,将玉箫的穗子在红头纱前轻轻一扬。陆临在那玉箫内藏的南诏迷香被何夕楚猝不及防尽数吸入鼻中,她立时晕了过去。
  玉无泽转过头,朝姜澄儿挤挤眼,笑盈盈地对丫鬟们说道:“你们跪下。”
  这时脸上涂得粉白玉面的陆临、念初和知期面面相觑,俱是哭笑不得。
  五人围坐一团,久未有人开口。
  末了,五人忽然一齐道:“谁先说?”
  片刻过后,又一齐道:“我先说。”
  空气复又静止下来。
  原来今日晨间,玉无泽与陆临言道有急事要办,匆匆出门。然而自玉无泽走后,不多时便有一位不速之客晕死在菜农小屋之前。
  那人正是南诏派弟子念易。
  当日镇南军攻上翠峰山后,南诏数人之中,只念易一人跌入山崖,侥幸逃出。此后他便一直跟随张弘范大军之后,直到清州。念易连月来长途奔波内力早已不济,倒在半途,醒来时竟看到了陆临和念初、知期,想到一年未到世事巨变,不由泪流满面,又将此行来由俱与告知。
  玉无泽听罢,摇头道:“张弘范办事缜密,念易虽跌落山崖,他必定会派人找到其尸骨方能罢休,绝不会就此收手,更何况这多日来一个重伤之人尾随大军在后,张弘范不能不有所察觉。”
  陆临道:“虽是如此,但我仍是要走这一趟的。”
  姜澄儿道:“可知是何人将念易送至西市你们屋前?”
  陆临摇摇头,微一沉吟,道:“或许是薛公子吧,他足智多谋,世事通达,最有可能。”
  姜澄儿心里存了疑,不置可否。不会是花如雪,她想,花如雪不会放任念易在陆临面前说出南诏门人被俘之事。
  她又想了想,忽道:“既是陆掌门遇险,又与她何干?”她指了指榻上的何夕楚。
  玉无泽也一时拿不定主意,她自知晓逆犯一事后,又见何夕楚以身犯险,竟甘愿嫁入张府,心里自是对林照遇难一事深信不疑。
  这时屋外传来数声细碎的脚步声,玉无泽知是迎亲的时辰到了,赶忙低声道:“无论如何,此时不能露出破绽,先将小娘子送入张营,到时见机行事。”
  她向陆临取了迷香解药给何夕楚喂下,又伸指解了她周身大穴,哑穴仍是未解。她点穴的手法承自其父,诡秘怪异,何夕楚便想自行解穴,也须得好几个时辰。
  一时锣鼓喧天,新嫁娘在丫鬟们的搀扶下欢欢喜喜地上了软轿,直往城外镇南将军大营而去。